我们老家新修了宗族祠堂,回去时,经过祠堂门口的大草坪时,我看见了一台蹒跚着打着双闪进山的宝马X3,那是一辆化成灰我也认识的车牌号3333的车身有多处划痕,看起来有些沧桑老气的宝马。
宝马与皇冠 会车时停顿了一下,隔着车窗,我仿佛看见了驾驶室里的刘彦明,他是不是在看我呢,他是太子岭人,开车来我们村里,想必也是来祭奠羊克的吧。
我的思绪纷杂,很想下车问问刘彦明,被欲望支配的这些年,活的还轻松么?
我还想问问刘彦明,十几年前,他率先提出的舞水河结拜是出于真心么?
我更想问刘彦明,十几年的兄弟,当他暗中联络公丨安丨想抓羊克时,难不成不知道羊克是通缉犯,被抓就是死么?
可这些问题,仿佛早已经没有了问询的意义,答案早已存在于我们各自的心中。
我凝视车窗内的刘彦明好一会儿,当我示意海子,让他开车走时,宝马的车窗降下,刘彦明的脸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和我预想中差距很大的瘦老脸,瘦了好几圈的满是褶子的脸上堆叠出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他挥着手,喊了几声,隔着车窗,我没听清楚他喊的是什么,但我能清晰看见他脸上的那份久违的带着几分陌生的不自然的讨好。
当刘彦明降下车窗时,我闻到他车里飘出的廉价车载香薰,混合着隔夜泡面与烟蒂的酸腐味。他扶方向盘的手背青筋凸起如盘踞的蚯蚓,指甲缝里残留着暗红色印泥——这双手上周刚在离婚协议上按下指印。
我思考一会,同样降下车窗,近距离端详着刘彦明。
从刘彦明的眼神中,我捕捉到了一丝意外,他或许没想到我也会降下车窗,或许,我当时降下车窗的举动,于他而言,释放的是善意的信号。
他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意外与惊喜,更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就这样,时隔一年多,在这样一个意外的场合,我们再一次看见了彼此。
而再次看见我时,刘彦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四哥..能聊聊么?”
很滑稽的是,刘彦明的语气中竟然带有丝丝恳求的意味,从他一年多以后的这一声四哥中,我听出了几分真诚。
海子拉了手刹,转头看向我,用目光征询我的意见。
我想不出来我们之间还能聊什么,可冥冥之中,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之间再见面的机会不多了,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如果是半年以前,我应该无比的恨他,有无数的恩怨过节,需要他偿还,可当羊克死了以后,我反而不那么恨刘彦明了,我对打流已经厌倦乃至索然无趣,刘彦明其实也是在被时势推着走,我们都是可怜人。
我指了指宗族祠堂北边的靠近池塘的一处空地,示意去那聊。
很奇怪,那一次,我对刘彦明几乎没有防备,而从刘彦明身上,我也看不见有任何的小心思动作,他竟然是单独开车过来的,下车后,我看了眼他的穿着打扮,他的裤兜里看不见有丝毫的鼓起,头发耷拉至眼角,那个盛夏他穿的是西裤与泛黄的不知多少天没换洗的POLO衫,顶着一张憔悴发黑眼圈的他,像是负债累累的破产的包工头。
我们保持着大约两米的安全距离,他递烟时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末端拴着碎裂的玉貔貅。打火机窜起的火苗照亮着他左耳处处的旧疤。当他蹲下时,西裤后腰露出半截洗变形的红丨内丨裤边,POLO衫领口泛着汗渍的黄,像被无数个失眠夜腌渍过的咸菜。
大口大口的烟雾吞进肺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太记得是谁打开的话匣子,我只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刘彦明,那个下午,他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有关他的故事。
江陵太子岭曾经有个叫刘自清的奇人,他读过很多书,当过教书先生。
1944年9月上旬,9月上旬,从雁州东溃逃而来的某军,侵入江陵县佘田桥、峦山岭等地,然后转道仙槎桥、太子岭进逼江东城区。
途经太子岭时,某个落单的G子倒了大霉,被人用弓弩射死钉在了太子岭进镇口的一棵大槐树上,据说用弓弩射死G子的人,就是刘自清。
没人知道这个事儿的具体经过怎样,但能确定的是,那段时间,溃逃的零星的G子确实来过太子岭,有一个G子确实死了,当时G子穿的被弓弩射穿的军靴曾经被刘自清挂在自家门梁上长达十几年时间。
刘自清读过书,杀过G子,可谓经历非凡。
日常生活中,刘自清很爱穿中山装,无论春夏秋冬,他总穿着一件洗得灰白的中山装,背脊挺的笔直,像一根笔挺的标枪一样。
他的为人也跟他笔挺的背脊一样,即便后来年纪大了,六七十岁了,头发与胡子变得灰白,脸上长满了褶皱,步履变得蹒跚,可他的背脊,依旧笔挺,一米七的身高却有着两米的气势,走到哪都是身姿挺拔,中气十足,在后辈眼中,永远是宁折不弯的刚硬形象。
所有人都以为刘自清会一直这么硬朗而倔强的活下去,直到1982年的某天,那天恰逢镇上赶集,回程时,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路过镇上的一个小茶馆时,碰见了刘自清。
少年说,那天他见到的刘自清的形象和过往大相径庭。
赶集日,多半是来赶集买卖东西的,刘自清肯定也不例外,可那天他手里只拎了半壶米酒,他穿的依然是一件洗的发白的中山装,只是背脊已不复往日的笔挺。
那天的刘自清被茶馆的老板揪着胳膊,茶馆老板梗着脖子,大声质问着刘自清什么时候能归还拖欠了三个多月的茶叶钱。
少年说,那天的刘自清脸色通红,眼神中有着七分羞愧和三分求饶,他低垂着头,躲避着周围炙热而异样的目光,像是被抓现行的窃贼,嗫嚅着解释着,说着下次还,下次一定还之类的话。
刘自清拖欠茶馆老板的,是两斤半的普通砖茶,共欠三块钱整。
一向刚硬,敢跟县里的大官拍着桌子叫板的刘自清低头了,素来背脊笔挺如标枪,能挑两百斤担子的刘自清驼背了,压弯他背脊的,是三块钱的茶叶钱。
少年说,他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窘迫的刘自清,那一刻刘自清高大挺拔的形象,在少年心中,轰然坍塌。
那个少年,叫刘彦明,而刘自清,是他的亲爷爷...
刘彦明说,从那时候起,他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那个下午,我跟刘彦明聊了很久。
看得出来,他有许许多多的欲言又止,临别时,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开阖着,几次想要说些什么。
我其实知道他想说什么,对于结果,我已经不太关注,我真的疲倦了,不管是他还是他或者他,我都懂,只是,我已不想再去计较什么。
欲望的双刃属性贯穿着整个人类文明,它驱动进步,也可能导向毁灭。
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说过这样一句话:生活有两个悲剧:一是欲望得不到满足,另一个是欲望得到了满足。
日期:2025-02-24 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