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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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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当初羊克说这话时,斜着眼睛凝视天空繁星时的桀骜,我以为那只是羊克的一句戏言,却没想到,羊克随口一句话,却在十多年后,一语成谶。

清明节的那个下午,羊克下了车,拎着枪,一路追逐着刘彦明,冲进了山里。

我不知道羊克一路追了刘彦明多远,也不知道,在大山里追逐的过程中,羊克与刘彦明会说些什么。

他们会说些什么呢,或许没什么好说的吧。

我记得很久以前,羊克曾经私下跟我说,他瞧不上刘彦明,抵触、反感刘彦明,那时候,我们五兄弟的情谊还在,而今,羊克与刘彦明早已是不能共存的仇人。

我唯一知道,并且确定的一件事儿是,羊克完了。

当羊克开着车,拎着枪,在大白天大庭广众下截停刘彦明,并持枪追杀刘彦明时,我就知道羊克完了。

而今的江湖,早已非十年前,而今全国都在讲文明树新风迎奥运,互联网正在飞速兴起,法制在完善,遍布全国冠绝世界的监控天网已经建立,同样一件事儿,放在二十年前,或许算不上多严重的事儿,而在如今,却是性质极其恶劣。

半年多以前,在梧桐巷的平价饭店,我其实有机会可以解决刘彦明,只要我豁的出去,敢在饭店里开枪,或者让鸭子带着枪在门口蹲守,像上世纪八十年代港片那样,刘彦明绝难逃生。

但那是鱼死网破的结局,我没那么干。

而我没敢干的事儿,羊克替我干了。

羊克很清楚这么做的结果,可他还是做了。

那个下午,在羊克开枪追逐着刘彦明跑进深山后大约几个小时,乡镇、县、市三级公丨安丨已经展开了围堵,在宝丰县龙源镇各主要出口设卡拦截。

刘彦明在江东相当有影响力,公丨安丨的响应速度相当的快,到晚上我知道消息时,已经有大批量的公丨安丨在往龙源镇方向集结。

据说,4月6日傍晚,刘彦明荷花村的大山里跑出来时,满身破破烂烂,一身名贵西服被划得稀烂,脸上到处都是被荆刺划破的血痕,鞋子也飞了,整个人像是刚从难民营逃出来一样,很是狼狈。

可刘彦明再狼狈,他还是跑出来了,四肢健全的跑出来了,而羊克,却被堵在了山里。

到6号的晚上,从周边各县调集的公丨安丨已经封锁了龙源镇周边的各种交通要道,第二天,警犬、武警特警集结,据说要搜山。

得知公丨安丨要搜山抓捕羊克后,我又开始整晚整晚的失眠。

那种一整夜都闭不上眼的煎熬,回忆起来,至今历历在目。

像是一只清醒的处在热锅上的蚂蚁,也或者,像是亲眼目睹了亲人坠落无边的悬崖,我竭尽全力的呼喊着想要抓住他的手,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远。

羊克,或许是我今生唯一的兄弟、知己,而今,我将失去他。

漫长无眠的黑夜中,我抓着自己的头发,大片大片的灰白色头发掉落,在忍受不住的强烈的困意中,才刚闭上眼睛,又被噩梦惊醒,醒时,汗湿满背,像是刚刚历经了一次酷刑。

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上的酷刑,望着镜子中满头灰白形容枯槁的自己,我感觉才三十二岁的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很想很想再给羊克发一条短信,或者打个电话,跟他说说话,问问他有什么需要和未了遗憾,问问我能帮什么,可我做不到。

我也很想很想开着车,奔赴宝丰县龙源镇,去羊克被围困的山下,这样,能与羊克更近一些,可我不能那样做,否则,就对不起羊克这几个月来不联系的良苦用心——即便是到了生命最后一刻,羊克也没有再给我发过一条短信,打过一个电话。

我时常会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那个逼仄的山洞里,听见山下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与警犬吠叫,当似血的残阳或无边的黑夜笼罩他时,他会想些什么呢?

是对一生桀骜不羁的总结,还是思考清明节伏击刘彦明这一趟的值与不值?

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公丨安丨搜山的第二天,消息便已传来——在荷花村南面大山中的一处小山洞里,发现一具头部被子丨弹丨贯穿的尸体,经鉴定,那人就是羊克...

打流,是规则践踏的掠夺,也是天道轮回的偿还,我靠打流拥有了一切,财富权力名望女人唾手可得,而今,我正在失去...

得知羊克死的那天,我的心空了,我决定卖掉一切,包括曾经叫五龙后来改名长城的酒店。

道上混,需要有一些行当作为支撑,酒吧酒店有助于维系我何老四在道上的名望,可在此时,我决定把他们全部卖掉。

酒吧与酒店的生意还不错,说日进斗金不为过,可我还是决定把他们卖掉,即使亏钱,我也想卖掉,尽快卖掉。

当得知羊克死了以后,我已经找不到继续打流的任何意义,我甚至都没想过要为羊克做些什么,我只想快点远离这一行。

曾经无比向往的江湖豪情与肆意,此刻我只想远离,回首过往这十几年,这片故土上的人和发生的事儿,曾经我很留念很向往,而今,我的心只剩下疲惫与失望。

接手酒店与酒吧的,是宋哲介绍的一个叫谭卫兵的商人。

谭卫兵五十多岁,此人经历颇为传奇,善于钻营,也颇有运气,据说,他是江陵人,八十年代踩中了气功热,九十年代初在沿海城市搞传销,挣了大笔钱,九十年代中期因为组织传销被抓进去坐牢,判了七年,03年才出狱。

出狱后,谭卫兵低调了许多,据说现在在东莞那边开了个旅馆,旅馆生意算不好也谈不上坏,谭卫兵本人呢,在自家后院种了点菜,闲下来就遛遛狗种种菜,算是提前进入了退休生活。

我不想跟道上的人和事儿再有牵扯,而酒店酒吧都有宋哲的股份,在宋哲的引荐下,我只见了谭卫兵一面,就把酒店酒吧这些产业,全部卖给了谭卫兵。

会议室的百叶窗半开着,斜射进来的阳光在檀木办公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

谭卫兵枯竹般的手指在转让协议上划过时,我注意到他小拇指留着寸长的灰指甲,边缘沾着泥垢——这双种过菜的手此刻正微微发抖。窗外传来洒水车播放的《兰花草》旋律,混着他身上飘来的樟脑丸气味,在空调冷风中凝成某种腐朽的潮湿感。

签署完酒店转让协议,把酒吧卖给谭卫兵后的那天下午,我又一次去了羊克坟前。

在灵山镇我们老家的后山里,在曾经埋葬着阿黄狗的土坡旁边,又添了一座新坟,那是羊克的坟。

羊克坟头的纸灰被山风卷起,粘在褪色的蓝布衫上。三根未燃尽的线香斜插在湿润的新土里,青烟像三条纠缠的蛇蜿蜒上升。我蹲下身时,裤脚蹭到半截蜗牛壳,乳白色的螺旋纹路里还沾着暗红泥浆。远处松林传来布谷鸟空洞的啼鸣,二十米外冬瓜正用打火机燎着裤腿上的苍耳,火星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新土中新芽已经长了出来,下葬不过几个月时间,坟圈边的脚印便已经黯淡,也许,除了我与冬瓜之外,这个世界已经没多少人记得羊克了。

日期:2025-02-20 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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