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宁须安都不算太陌生。
在正式下葬之前,他还把他哥哥的骨灰带去了医院一趟。安静的病房里,昏迷的父亲与逝去的大儿子做了很另类的相见。
做父母的大多都希望子女能够过得平安顺遂,宁家父母也不会例外,只可惜他们家的那份感情实在太强烈,反映到名字之上就显得太贪心太过头——须平,须安,普通人怎么会压得住,反而要遭遇许多祸事。
因为宁家来往的亲戚不算多,宁须平的后事处理得十分低调,随着一场雨过后便静悄悄地落下了帷幕。
宁须安的生活也似乎要回到正轨:白日里去工作,为新的代码程序发愁,夜晚时分便就回家休息,两点一线,无波无澜。
大约一周后,他才收到了偏离那条线段的安排——是卫东的邀约,对方怕他太伤怀,特地约他出来吃饭散心。
在街边的一家烤串店里,图一个喧喧热闹的人声,旁边炭火炉上的热气顺着风吹到眼前时,卫东揉了下眼睛,才又心情复杂地试图宽慰宁须安:“你毕竟也没让平哥死得不明不白。”
宁须安顿了一顿。
他上回和卫东聊及这事还是那次在纹身店里,他说宁须平的死亡另有隐情,应是他杀;而帮着他操办葬礼的那几天,卫东顾及着他的感受,也不曾细问。是以,卫东到现在还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只想着他既然回来处理后事想必自然是已将凶手查明。
宁须安沉默半晌,还是垂下眼睛来告诉卫东:“我哥他是自己走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与目的,在简而又简、含含糊糊地说完宁须平自杀的动机与留给他的遗书、保单后,宁须安又尽可能详细地将纪庭与宁须平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复述给了卫东听。
他又强调似地和卫东重复:“他说他迁怒了我哥,还对我哥说了句‘那你就去死’。”
卫东反应了好一会儿:“所以你——”
“我没有怪他。”宁须安迅速地纠正了卫东,“我知道他什么错也没有。这件事归根朔源还是我哥自己当年欠下的债……如果当时没有他出手帮忙,我哥,还有我爸,可能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这些言语很难让卫东揣摩到发小的真实情感,他只得犹疑着继续问:“那么小安,你接下去准备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宁须安很快回答道,他用指尖摩挲了一下杯壁,又轻声说,“他这几天没找过我。”
料理宁须平后事时,纪庭虽然一直跟在他左右帮忙,然而却并不同他站得很近,只保持着一段介于陌生和熟稔间的微妙距离,话也很少讲。
而自葬礼结束后,纪庭显然是要怕他的存在会进一步加深宁须安对他的反感,便没再出现在他的生活当中。
卫东一愣:“小安,这时候,不该是你……”
他斟酌一下,把“迫不及待”换成了略微温和些的词汇:“主动去找他谈吗?”
宁须安喝着水没说话。
几秒恼人的安静过后,他又听见卫东试探着问:“平哥,留给你多少?”
“……我不知道。”宁须安说。
那份保单他根本不想去细看。
卫东神色终于微妙起来,但他盯了宁须安几秒,也只是伸手过去拍了拍宁须安的肩,温声说:“小安,不管你想怎么处理——只要是从你心的,真正让你自由的、幸福的、快乐的,我想平哥都会支持你。”
宁须安眸光微颤,他犹豫许久,才勉强发出来一声低低的应答。
临分别时,卫东才又突然告诉宁须安,他明天下午就要搭乘高铁离开夏城了。
宁须安吃了一惊:“这么快?”
话一出口便想起来他自己是在陆家塘耗了许久的,说不上是快。但宁须安还是忍不住要道:“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之前不是说好在离开前要好好喝一顿么?今天这一顿也应该是我来请你……”
“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啊,”卫东耸了下肩膀,“要是真正正经经约出来喝一顿还会叫我觉得怅然呢,那样怪不开心的——又不是以后没机会喝酒了。”
可到底是离开了夏城,机会只少不多。但卫东那样说了,宁须安也没法多讲些什么。
卫东张开双臂,同他拥抱了一下:“那就再见了啊,小安。”
于是就这样分了别。
卫东的车影逐渐融进远方的夜色,路人们三三两两的结着群从身边嬉笑走过,宁须安驻足在原地,片刻后,在空阔天地间呵出了一口茫然的冷气。
卫东的话还是提醒了他。
宁须安回到家,拖出了放在衣柜下方的箱子——重要的证件、合同、物品都被他收纳在了这只箱子中。
最顶上的自然就是那份保单。
宁须安将它取出来,眼神却又慢慢地落到了箱子里的其余物件上——几个礼品包装盒归置得整整齐齐,存着纪庭这些年来送他的生日礼物。
不过手表上有划痕、杯子上掉了漆、腰包的带子被剪了断……
——是的,他在细细看过这些礼物后,无一例外的,都给它们添置上了缺陷。
宁须安其实对“纪庭发现了它们”这一件事情是有所洞悉的,是在大学时代,讨债人第一次闯进他家门。
他们肯定不会对宁须安客气,宁家家里能卖个好价钱的东西都尽量搜刮了去还债,不能卖的也要沦做他们示威的工具,被砸出尖锐的噪音。
宁须安那时就倚在书桌前,沉默地观看闹剧。
直到有人盯上他腿后的柜子,他才截住对方的手,向他们展示了手机上的报警记录。
因为是第一次,出警得还算快,那些礼物才得以保留。
宁须安并不怀有侥幸,和卫东沟通完毕,他便蹲下身,打开柜门,准备要转移阵地。
他绝对没有将纪庭送他的东西视作是什么宝贝,它们关在这里头一年半载的他也没多少心思来望,只是如今难得打开了柜门,才难免要看上一看。
看到那只腰包时,宁须安意识到了不对劲:那截断落的背带他从来只会塞在夹层里——在他请唐温吃饭的前一天晚上,它分明还在原位——这会儿却蜷在了主体空间中。
除开讨债的外,进过他房间的只有他的家人和纪庭。
宁伟兴人在医院,不可能来动;他哥连向宁须安求助都自责得要命,怎么会干出要翻找他的东西来变现的举动……
那么,纪庭。
宁须安想起来那个特别的时间点了:他和纪庭因为借钱起了争执的那天,纪庭在他的房间里待了差不多一个下午,晚饭吃得很少,也是在那天之后,他觉得纪庭变得有些奇怪,甚至……
问出了“有把礼物好好地收起来吗”的问题。
弄坏人家精心准备的礼物——这行为过分吗?
宁须安自己的回答都是“非常过分”。
然而即使是了解了他这非常过分的举动,纪庭却也只是多问了那一句,又装作无事发生了——之后,甚至还要帮他还清两百多万的债务,每年的生日礼物也没有断过。
纪庭是会难过的,宁须安时常会想,但为什么纪庭能不指责他、不怨他、不恨他——宁须安明明是个非常糟糕的人,哪怕纪庭没有做错任何事,他都要因为自己的敏感、弱小、不幸而讨厌纪庭,那些情绪加诸在他身上是很理所当然的。
但纪庭真的从来没有流露出过这些负面的情绪。
他实在是不忿、不甘。
他无比地渴望见到纪庭那些情绪——无比地渴望有朝一日,他们是一样“丑陋”的。
于是当纪庭告诉他,他是有不可遏制的指责与怨恨时,当纪庭告诉他,那份怨恨强烈,已经到了他要对宁须平脱口而出“那你就去死”的地步时,宁须安根本没来得及为死亡感到遗憾,盘桓在他心头、萦绕在他耳畔的,只有一句诡异、扭曲、兴奋的——
太好了。
他好像终于把纪庭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