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庭时常依傍美好,宁须安却不。
宁须安总是偏好疼痛,牢记挫折,反刍苦难,那些纪庭喜欢的时日在他的记忆中总退居到很隐蔽的角落,成为莫名的断层与空白。
他的记忆似乎只在大三那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号后才开始鲜明。
——那天的课不多,上午是四节选修,下午宁须安在报刊中心做值班。那天也是奖学金名单公布后的第十天,傍晚时分,教务办下发通知,叫他们到行政楼去核对银行卡号签字。
宁须安和舍友一起前往,在那里碰见了唐温——他大一做家教时带过的学生。
因为有过那么短暂的一点情谊,念着礼貌,唐温入校以后,宁须安还提供过不少的帮助。
“小宁哥,”唐温说,“你拿国一啊。”
宁须安不知道该答些什么,便只客套性地笑了一笑。
但唐温很会说话也很会社交,一来二去的早和宁须安的舍友有几分熟络,打过招呼后竟就自然而然地参与进了他们关于今夜该去哪里打牙祭做庆祝的讨论。
只是七个人有两个要缺席,一个是真预备保研的,最近一直在打比赛;还有一个便是宁须安,脚步却倒跟着大部队一起,是往西门走的。
“朋友找我。”宁须安解释。
“卫东吗?”唐温问。
宁须安有一些惊讶,他不大记得自己有和唐温说起过除课业外的东西。
“卫东?不是,”他的舍友率先接了话,“是隔壁东大的——纪庭。”
也有人带着疑惑地问:“不一般是周六吗?今天周五诶。”
”周六我得回家一趟。”宁须安说。
舍友们都是外省考进来的,回家没他那样方便,只得无比羡慕地提前祝他回家愉快。
“小宁哥以前每个周六都和他见面吗?”唐温又问。
“是啊,”回答的男生并不多疑,只笑着说,“有时候在校外,不过大多时候是在校内,感觉纪庭来的次数再多一点,都快要成我们夏理工的人了。”
唐温也慢慢笑起来:“怪不得我周六约小宁哥出去,小宁哥都不答应我的。”
他们一行人走到西门时,纪庭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了,围着宁须安送他的那条灰色围巾。
然而再冷的寒潮都没有纪庭望见唐温时的表情来得更加冰冷。
待唐温又朝他发出别有用心的邀请,提议大家一起去吃火锅才热闹时,他的眉目便彻底压沉下来,显得有些不好接近,语气里倒还残存着几分温和:“火锅吗?那还是别了吧,宁须安不大喜欢吃火锅的。”
唐温支吾了一声:“我不知道。”
“是啊,”纪庭说,“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老是要向我们宁须安问这问那。”
这话的味道就奇怪起来,几个舍友面面相觑,颇有些尴尬。
宁须安无心再逗留,他拉了下纪庭的手臂,说:“是不是快要迟到了?”
他们那天的行程安排并没有什么需要准时抵达的项目,纪庭看他一眼,这才偃旗息鼓,顺着话接道:“话剧是快要开始了。”
但这算不上结束。
几盘牛羊肉呈上桌时,宁须安收到了唐温的道歉信息,诸如“我不会再占据小宁哥的空闲时间”、“希望小宁哥不要对我生出反感”云云。
纪庭坐在他对面,虽然看不分明信息内容,备注上“唐温”二字却还瞧得异常清楚。他冷笑一声,一边拿剪刀剪着肉,一边仿着唐温当时的样子说:“我不知道。”
宁须安回过唐温一个“嗯”,退出聊天界面,抬起头看纪庭。
“我看他是知道得太多想要的也太多,”纪庭把一块羊肉放进宁须安的碗碟,和宁须安对上眼神了就干脆道,“你以后离他远一点。”
“必要时冷脸骂他也行,省得他一直纠缠不放。”纪庭又说。
“他爸是副市长。”宁须安说,“很宠他。”
纪庭顿了一下,他和宁须安观念的不同在这些主题为“到底能不能撕破脸”的事件上展露得总是很明显。但宁须安要忌惮、担心的东西确实比他多,纪庭拿筷子用力戳了下蘸料里的五花,有点闷闷不乐地说:“那我骂。”
他们谁都不想让话题一直纠结在唐温身上,很快就零零散散的聊起了其他。
纪庭又和宁须安聊起了望北村的黍布项目——自真正面向市场后,生产厂的运作非常顺利,一连接了好几个大单。前些天他们团队还收到了当地村干部的感谢信,夹杂着一点儿村民们的寄语,朴实又好笑地说什么“原来当年没赶上拆迁潮的弥补在这里”。
宁须安不由得笑了一下。
宁家人其实一直很庆幸拆迁通铁路的决策落在了他们的头上,而不是隔壁望北村。因为拆迁后分配的安置房总要比原先好上许多,因为这样就可以让宁须安到更靠近市里小孩的初中去读一年书,考上十三中后也不需要再担忧每周末过多的路途和花费。
他那时候顺着那句寄语在想,原来生活真是有弥补的。
村落前些时候苦一点,之后能赶上拆迁潮,赶上黍布潮。
他高中时候不好受一点,现在也能过得自如一点。
饭后,他们就在商场三楼开设的艺术展厅里闲逛。展厅里人虽少,空调开得却足,没过多久,他们都又要将外套大衣脱了挂在臂弯里,不过纪庭手上还多搭了条灰色围巾。
宁须安当初买它时也不曾想过太多,只干脆选了那超市里最贵的,一百一十多块,纪庭这些年来年年都戴,说起来已经算是很回本了。然而比起纪庭的外套、毛衣,这围巾却又难免显得不够看。
宁须安在心里分配好了奖学金的使用用途,认为从中拿出来一千再重新买一条围巾给纪庭并不算超支。
至于原因,他觉得幸运的弥补可以落在望北村的人们头上,也可以落在纪庭身上。于是宁须安拉住那条围巾,朝纪庭说:“我到时候给你重新买条围巾。”
纪庭本来还在认真看画,闻言后立刻扭过头来看他,语调都抬高了:“为什么啊?”
“这条用好几年了,”宁须安避重就轻,“也该换了。”
纪庭抿了抿唇,脸上却浮出欣喜与犹豫纠缠的复杂神色。
宁须安这一回却能够不纠结纪庭的过分小心,他问纪庭:“我爸昨天给我打电话叫我周六回家吃饭,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纪庭就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因为就在昨天,他们将因刘如兰生病欠下的三十五万债务统统还清了。
宁须安重新侧过脸去看画,只有笑得很深时,他脸颊上才会隐约现出那个很浅、很浅的梨涡,将他冷冰又精致到锋利的五官都衬得温和柔软下来,在昏昏的展厅里泛出莹莹润润的光,具有很莫名的吸引力。
纪庭盯得时间有些久了,便没有心思去想宁须安还没给他答案——他微微歪了下头,在那副画前,很轻地亲了亲宁须安的梨涡。
宁须安倏地睁大了眼睛。
纪庭的动作明明已经轻得不能再轻,可在那一刻,宁须安仍然觉得自己被碰得有些站不稳。
静寂的一瞬后,纪庭退开了些许距离,他的嗓子都有些发紧:“宁须安,我——你知道我这些年……”
急促的手机铃声却正是在这时候响起的。
宁须安匆匆垂下眼,避开了纪庭灼热的目光:“我哥给我打的电话,我先去接。”
纪庭眨了一下眼睛,才轻声说:“好。”
他很明白宁须安是需要时间去考虑的,但这种认知并不能缓减一分他的紧张,只能够握紧手,试图若无其事、却目光空茫地继续看眼前的画。
也不一定会不成功,纪庭那时候是这么想。
然而,宁须安接通了他哥哥的来电。
他哥的声音听起来比宁须安现下的心跳还要来得混乱:“小安……爸……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