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伟兴是被厨房里突然掉落的天花板砸到了头,幸好宁须平今晚上回了家,不然送医不及时,后果将更不堪设想。
“手术中”的牌子亮到了深夜三点多才熄,医生走出手术室时满面疲惫。
宁伟兴年纪已大,又多操劳,底子本就不算太好,砸的又是脑袋,一次急救下来只算是勉强保住一条命,人最终会成什么样还得要看之后的几场大大小小的手术和治疗效果。
待一行医护人员纷纷抬脚离开要去休息时,宁须安才堪堪回过神,拦住一个护士,询问后续治疗大概需要多少费用。
世事无常,出起意外生起病时,医院只会像个无底洞,钱有时砸下去都不带回个响。护士也没个底,只得为难地说:“起码准备个……二三十万吧。”
那就先权当三十万算,宁须安有了概念,点了头,和护士说谢谢。
前几天才还给亲戚的六万块说破嘴皮子了应该能再借回来四万,卫东家里能借出来三万,他自己手上有一万五的存款,他哥手上有……
六点时,宁须平搓了一把脸,出声将宁须安不断循环轮转的思绪打断,他说:“小安,你先回家休息一下吧。”
但他哥的形容只比宁须安狼狈,黑眼圈,青胡茬,衣服上还沾着大片他们父亲脑袋里涌出来的血。
宁须安慢慢摇了下头:“再等等。”
家里厨房那一块自然还未收拾好,无论是碎落的砖,还是脏掉了的羊肉,都不太是宁须安现下敢于见的——宁伟兴当时正在处理羊肉,因为即将归家的他很喜欢吃。
他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那好。”宁须平并没有心力多劝。
相顾无言中,宁须安只得再低下头去,一遍又一遍地计算微信、支付宝、银行卡中金额相加的总和。
纪庭的信息在六点零五分左右抵达,他问宁须安:“那我下周六还能和以前一样去找你吗?”
而在这条之前的,是宁须安发送的“我先走了”和纪庭回复的“好”,如常的一来一回,像是什么混乱起伏、百转千回的心思都不曾发生过。
六点零五分,天都还未亮,夏城中兴许确实有大部分的人会为了种种目的在这个时刻醒来,但纪庭应当不属于那大部分。
宁须安不大乐意做他不喜欢的猜测,按灭了手机又无意识地抬起头。
屋里头只有冷冰冰的仪器在滴滴答答地做出声响,他哥拿手掩着面,低迷地沉思;病人在床上闭着眼,心电图上的波谷波峰相隔甚小——黑沉沉的环境里,困在里头的活物也好像是死物一样沉寂。
这场景宁须安好熟悉。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蓦然想起来,原来刘如兰去世前也差不多是这般情形,压抑的,叫人气闷郁结的。
当年那颗鼓胀的气球是叫纪庭戳破的,宁须安也想起来——闷热的夏夜里,花束猛然落了地,纪庭大步地冲过来,在携起的气流浮动中,用力将他摁进怀中,胸膛与胸膛相贴时,属于纪庭的热度过渡了来。
七点多钟时,宁须安回了家。
他将现场各处都拍了照留作证明,又翻出各项纸质证明,这才请了警方、物业和开发商来商讨赔偿事宜。
几人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扯皮、推诿闹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处理结果,只得先以“等伤情结果出来”做短暂的收尾。
宁须安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将厨房收拾干净,两个小时来联络、安排自己的各项兼职,计算可得到的费用。到下午两点多钟,他才迟缓地想起来自己这一天还没有进食。
但晚些时候再说吧,宁须安想,他闭了眼,蜷在沙发里,安静地睡了下去。
再有意识时便就到了傍晚,他在昏暗中睁着眼发了好半晌的怔,才慢腾腾地坐了起来,正要重新踏进厨房时,耳畔响起了很迟疑的敲门声。
宁须安说不清自己是隐约有所预料,还是隐约有所期待,挪动的步子都缓,直到门外又传来了卫东母亲的询问声,他才加快步伐,用开门的举动截断了两人可能要发展下去的谈话。
他们一起朝宁须安望了过来。
卫东的母亲抿了下唇,只道:“小安,我们家里的鸡蛋买多了,送你们一点吧。”
待宁须安接过说过谢谢,她便体贴地离开。对门关合的声响在狭窄的过道里发出点点回响,宁须安眸光颤了颤,两三秒后才去看纪庭。
纪庭的目光却一直黏在宁须安身上,眉微微锁着,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宁须安自若地说。他倚着门框,又轻轻挑了下眉梢,“怎么突然这么问?咒我啊?”
纪庭停了一下才答他:“别乱说。”
底气却有些不足。
宁须安虽然从不主动给纪庭发消息,却鲜少有叫他消息落空的时候。若不是因为有事绊住了宁须安,那在昨晚的前提条件之下,宁须安为什么一整天都没有回复他,原因就很昭然若揭了。
纪庭接受不了,所以会在心底里无意识地“希望”宁须安是出了事——宁须安不惮以这样的恶意去揣摩纪庭的心理,像是种自我安慰似的,朝纪庭露出了蕴着微末了然意味的笑容。
“那你哥昨天打电话给你,”纪庭又问,“是为什么?”
“问我想要吃些什么菜,他和爸好提前准备一下。”宁须安回答道。
纪庭脊背僵了一瞬,藏在口袋里的手指都紧了下,可他还是忍不住走近了宁须安两步,看着宁须安,要低声确认一遍:“那你看到我发的消息了吗?”
宁须安明白他只消说一声“看了”,纪庭就该知道他自己不仅是告白失败,还不能够如他所愿退回到从前,是该要遵循宁须安的意愿拉开距离,不再见面的。
更何况、更何况宁须安马上就要重新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一和纪庭相处,便有无数阴私、丑陋纠缠他的日子。
回到从前,为钱忙碌奔波的日子——他们现在手上林林总总的钱加起来也不过是十一万。虽说这时并不需要一下花出那么多,但医院里的流水一天天都在累加,他怕缴不起费用的那次手术、那次治疗就会是决定性的一步。
宁须安是该将所有空闲都投入给那些数字的——若是和纪庭见面的时间段只有周六的晚上,五点到十点,那也是五个小时,在某家餐饮店做服务员,那会得到九十;在某家机构做辅导,一小时能有七十,那就是三百五十块……
“宁须安?”纪庭又叫他,宁须安停顿的分秒都会叫纪庭觉得难熬。
宁须安抬起眼睛去看他。
其实正常的社交距离下,纪庭脸上是看不出疲态的,但这时候,宁须安还是会注意到纪庭眼下微弱的青,注意到纪庭过分漆黑、干净的眼睛,注意到纪庭还围着那一条灰色的围巾。
宁须安也还是要想,他快要正式步入工作了,还是可以的——他还是能买的了那条围巾的。
“没注意,也可能看了忘回了,”宁须安进了屋,弯下腰去替纪庭拿了双毛拖,摆到人脚边,“上午一直在和我爸我哥说话聊天,中午吃过饭他们回了单位,我就睡了午觉,睡到你过来前几分钟才醒。”
他问:“你发什么了?”
纪庭又多看了宁须安许久才应话:“问你下周六见不见面。”
“嗯。”宁须安转过身,“你要见就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