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李朝柯问,“就一帆风顺了吗?”
他搭着纪庭的顺风车回家,却被迫坐到了副驾驶。车上氛围实在古怪,为了缓减尴尬,李朝柯便顺着问起了这一段过往。
宁须安抬了眼,和纪庭在后视镜里对上目光,又很快挪开。
“怎么可能那么顺利?”纪庭回答道,“而且我那时候把很多都想得太美好了……”
他虽有心要打造所谓的平价品牌,然而当品牌成为品牌,价格就很难真正向平价靠拢了,完完全全地要与他的初衷相悖。
合伙的几个人在品牌概念上就掰扯了好些天,最终还是宁须安带着纪庭去了趟乡下的集市——真不富裕的人哪会要看品牌,流水线出来的大甩卖衣服才是最优选。
纪庭只好暂时放弃这条打算,先做时尚潮牌。
他们几人出身优渥心气高,都是奔着做出个大项目去的,要是仅仅做些小打小闹的谁都好像不太甘愿。
要做大,投入自然也得大——黍布生产厂已经给他们提供了便利,他们都默契地没管家里要资金,只是带着项目企划书去找了投资商。
这时段的过程倒是顺利,无论是服装设计,打版,制作样衣,模特试穿反馈都没经什么波折。
——宁须平身上那件,就是最老早的一件样衣。
为了打开知名度,几人瞄上夏城市中心的商场,准备搞几场快闪做宣传,场地时间一敲定,工厂也要开始大批制衣,以免到时候存货不足。
就是这时候,他们那位投资商掉了链子。
结果不仅场地、时间可能要改,制衣数量也得缩减——大单一变小单,服装厂那边便要出差错,打着太极拖工期,怎么也不肯将行动落实。
不依靠家境光环时,许多事都会变得难办,通过各方渠道重新问了好几天,连回应都鲜少。
那时候他们还在外租了个小屋子当基地,几个来负责跟服装厂理论,几个重新寻场地,几个专门找投资商做面试。
宁须安踏进那屋子时,是一个晚上——纪庭前一天和他见面,落了份资料在他那边。
屋子面积不大,却充斥着股浓浓的烟味,刚一进门,宁须安就不适地蹙起了眉。
纪庭忙又把他推出去,一道站时也刻意拉开了点距离:“别熏着你。”
宁须安没在屋里瞧见别人,走近几步问:“他们人呢?”
“一直忙也忙不出什么头绪,我就让他们回去先休息会儿。”纪庭说。
“那你在忙什么?”
“我在试着修改企划书,”纪庭顿了顿,声音跟着低了几分,“不过效率一般。”
“既然效率一般,那你也先把它放一放。”宁须安又嗅了下,说,“烟味还是太重,出去吹吹风。”
虽是工作日的夜晚,双层露天巴士上的乘客也不算少,两人正巧坐到最后一排。
都坐下来了纪庭才想起来问:“我们坐到哪儿?”
宁须安没答反问:“你想坐到哪儿?”
“哪儿也不想去,”纪庭往下滑了滑身体,他今天喝了好几杯咖啡吊精神,现在又清醒又疲惫,“我现在希望今天永远不会过去。”
宁须安侧头看他:“明天也不一定差。”
夜晚的夏城从不吝啬灯光,明暗中和后,它们将夜晚变成了一个如水般温和的时段,当那些光影随着微风从宁须安的脸上掠过时,纪庭也好像看见了属于宁须安的、微不可察的温柔。
“靠一会儿?”纪庭问。
“随你。”宁须安说。
这话音还没落,纪庭就已经歪了身,压在宁须安的肩头,他接着说:“明天一到,我们那原计划就彻底来不及了。”
“换计划不难。”宁须安告诉他。
但超出掌控的感觉不好受,何况纪庭经历的困难实在少之又少,他发愣了两秒,正准备扯开话题,宁须安把手机递了过来。
手机屏幕上的正是一个小程序界面,UI设计简单又大方,色彩协调不失美观,边角处还藏着几个俏皮的小图案。
“那些是卫东画的,”宁须安说,“要是不合适到时候就删了。”
——卫东自高二后就很难再跟上,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另择生路,于是干脆走了单招做纹身,幸运的,并没有远离美术。
宁须安指尖动了动,与小程序设计相似的网页便弹了出来,他一面快速展示过去,一面又温声说:“全换成线上的宣传方式也无妨的,不要太和自己较劲纪庭。”
从这个角度,宁须安只能够看见纪庭的额头与鼻梁,对方接过他的手机,垂着眼睛看了很久都没有出声。
直到巴士饶了一圈,即将开回到他们的起始点,纪庭才直起身,拉着宁须安下车:“再换个方式兜风吧。”
有朋友在楼下停了辆电瓶车,钥匙就摆在基地里,给他们做偶尔的代步工具。
宁须安握住车把,带着人重新穿梭进夏城的大街小巷,有经过他们的高中,也有穿过广元路。
在和畅的晚风中,纪庭的侧脸轻轻贴住了宁须安的后背,他对宁须安说:“怎么办啊宁须安,我现在是真不想今天过去了。”
宁须安那时不曾看见过纪庭的神情,如今却要在纪庭和李朝柯的对话中看到当年的片影。
丝丝缕缕的眷念正从纪庭英俊的眉眼间流淌出来,他对李朝柯说:“我很喜欢那时候。”
李朝柯神情微妙地移眼来看宁须安。
“——大三之前的日子,都很喜欢。”纪庭又说。
挣脱开了高中有限时间、有限精力的束缚,纪庭开始做真正的追求人的举动,要邀约宁须安一起吃饭、看展、看电影。
苦恼不是没有。
吃饭他请不了客。
看展得搜罗免费的。
看电影也有些难办,幸好东大常常会有电影剧组来进行路演,只要老老实实去排队就行。
他就去找李敬帮忙——李敬那时和他在同一个宿舍——用各种绝版了的书籍做代价叫李敬跟他一起去排队取票,再在最后说李敬没空,为了不浪费,只好将票转赠给宁须安。
有一次,因为座位的靠前,又或者因为长得太漂亮,宁须安还被主创喊起来做互动。
宁须安闭了闭眼——他记得那一次,他七零八落地说出了很多自己浅薄的理解,结束时,全场都静寂下来,他在那瞬间感觉被所有人发现了他是冒名顶替进来的、格格不入的廉价品。
但很快,他听到后座的女生窃窃私语:“这理解好厉害。”
电影编剧微笑着看他,说他的看法好独特好有趣。
他的肩膀才好舒展,唇边也要浮现起放松的笑容。
说起来,宁须安未必不喜欢那段日子。
刘如兰的逝世叫宁家人既难过又残忍地释然,欠下的钱债终于可以不再累加,而慢慢现出清完的曙光。
跳脱出人人都优秀又富裕的高中班级,进入到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的大学中,宁须安才乍然想起来自己其实并不算是最差劲的那一拨学生、那一批人类,他可以是这个系的第一,可以是这个那个比赛的第一,在某瞬间也可以胜过纪庭身边的人,或胜过纪庭。
——他去望北村、去给纪庭做网页和小程序当然不是纯粹地为了帮纪庭的忙,那都是他潜藏的私心与胜负欲在作祟。
因为那段时间算是赢家,所以对纪庭的嫉妒与厌烦才会减少,所以他才可以平和地、自如地和纪庭相处。
由此造成那些纪庭喜欢的美好时日。
李朝柯下了车。
纪庭从后视镜里看向宁须安,不知怎的,竟然要问他:“宁须安,我们是有……好的时候的,对吧?”
宁须安并不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可他安静了好一会儿,还是只好说:“嗯。”
但是正如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总是不够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