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4-13 22:33:12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
“音乐是神奇的。考虑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快乐,又为什么会悲哀?事实上你总是因为个人的利害关系而快乐或者悲哀,你所遇到的事情对你产生有利或者不利的结果,它满足了你的欲望或者阻碍了你的欲望,你的情绪因此受到影响。即使在欣赏艺术时也多半是如此,你之所以会因为小说的一段情节而潸然泪下,又之所以会因为电影里的一个镜头而欢呼雀跃,不是由于别的,是这里的描绘出来的情境让你感同身受,你自行将自己放在剧中人物的处境上,你感受到了剧中事件所带来的冲击感,就好像它们真实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如此看来,情绪,或者说情感,总是被我们的欲望左右,而欲望,又总是和我们所处的这个外部世界紧紧联系,无法割裂,这或许就是人的悲剧所在,看似无所不能,实则却被这个世界用欲望死死钳住,任由其摆布。
“音乐的神奇就在这里——你听到一段音乐感觉到快乐,或者你听到另一段音乐感觉到悲哀,这快乐和悲哀并非是由于你真的感受到了现实世界中的事件对你产生了影响,相反任何事都没有发生,有的只是一个流动的纯粹的音响的世界,它除了声音之外什么都没有。其他任何一门艺术都需要凭借这个世界里的各种情境来向我们展示它自己。只有音乐——只有音乐,与这个世界无关;只有音乐,能让我们超脱现实的利害之外;只有音乐,能让我们摆脱欲望的纠缠;只有音乐,能创造出一个与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在音乐这里,我们彻底的和生存的外部世界断绝了关系,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我们身处在一个全新的世界之中。在音乐这里,这个世界钳制我们的锁链终于断开了,我们的灵魂终于得以冲出欲望的阴霾,自由的翱翔在云端之上。
“如果人真的是由造物主创造的话,那么这个造物主在为人预设了悲剧的宿命时,他并没有忘记把一把钥匙放在人的裤兜里。只是许多人终其一生从未发现这把钥匙,或者当他用这把钥匙打开一扇陌生的门时,因为恐惧而畏缩了。这把钥匙就是人类摆脱其宿命的唯一途径,人不再成为其自身欲望的牺牲品,人在精神上获得了无限的自由。这把钥匙,正如你知道的,就叫做音乐。
日期:2018-04-14 20:09:14
“你怎么认识何唐的?”她突然问。
“通过一位朋友。”我答道。
“你和史子昭又是什么关系呢?”
“在你眼里,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呢?”
“藕断丝连。”
“什么叫做‘藕断丝连’?”
“本该十年之前就已经结束的事情,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没有剪断。”
我颇为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和她十年之前的事情?”
她狡黠的一笑:“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吗:你怎么知道我的,我就怎么知道你的。”
“我只能说,这是你自己的误会。”
“我们走着瞧。”她咬着嘴唇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仿佛对她自己而语。
我们路过一处码头,这里的河道向陆地伸出一块空间,形成了一处不大的港湾,两艘驳船一前一后停靠在岸边。包裹船身的木头由于长年的风吹日晒和浸泡,呈现一种暗红和深褐相驳杂的颜色。船的头部和尾部分别挂着五六个黑色的汽车轮胎,船身侧面也各挂着两个,这是用来缓冲意外撞击时产生的冲力的。船身百分之八十的面积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四周和底部用钢铁围起来,这个坑就是它用来装载货物和泥沙的。只有船身后部很小的一块面积是驾驶室和船员的居住区。其中一艘船上似乎住的是一个家庭,男主人此时正在逗弄他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而女主人则用麻绳栓着桶从河里打上水来,然后冲进厕所的坑道里,船尾的底侧立刻哗啦一声冲下来一片。在驾驶舱一边的空地上他们支起了一个架子,上面晾晒了他们为这个冬天准备的咸菜,鸭子和鱼如同被执行绞刑的犯人一样脖子被高高的吊在那儿,在一旁的角落里还有几盆植物狂乱的生长着。
日期:2018-04-14 20:14:55
“你没有问题问我吗?”她问。
“轮到我来拷问了吗?”我打趣道。
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挑衅。
“你为什么喜欢巴赫呢?”我问。
“这就是你的问题?”
“这就是我的问题。”
“音乐本该是纯粹的,你知道吗?或许张潜刚才关于室内乐的评论用在这里也是合适的。音乐从本质来说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为理性的一种,因为它从形式上是可以用数学来表达的,当你翻开一本曲谱的时候,不论是简单的儿歌,还是瓦格纳与布鲁克纳那密密麻麻如天书一般的总谱,究其本质都是声音在数学上的关系,每个音符在调性上的关系可以用数学来表达,节拍与节奏的变化可以用数学来表达,前者类似于等比数列,后者类似于等差数列。甚至连强弱的变化也可以,尽管这种变化无法呈现出具体的比例关系,但是仍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呈现出一定变化的趋势,这就是函数,不是吗?没有一门艺术:文学、绘画、舞蹈、表演、摄影等等能像音乐这样具有最为理性的内在形式,没有一门艺术能像音乐这样是从数学中诞生而来。事实上,背离数学关系的声音组合在人类听来就是噪音。
“但是,你注意到没有,如此理性的产物本该最容易为人类所把握才是,但奇怪的是,音乐事实上却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为抽象、最为感性、也是最难把握的一个。当你阅读一部文学作品,欣赏一幅绘画,或者观赏一部电影时,你总能获得一个确定的意象,这个意象总是和现实世界里的某种情境或者某段经历有关,但是音乐却无法给你这样的体验,因为它无法告诉你它所描绘的是什么物品或是什么事情。它具有最为理性的形式,却以最感性的面貌示人。这不是很神奇吗?
日期:2018-04-14 20:20:39
“但有些人可能要反驳我说,当他们听歌时,他们能真切的感受到歌词所表达的意思,甚至他们光光看着歌词都会泪流不止。对此我只能说,这些人实在谈不上喜爱音乐,因为他们实在把音乐贬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无法理解的是,音乐为什么要成为文学的附庸?为什么认为音乐只有借助于词句才能为人所理解?为什么要用词句里的固定意象来束缚音乐本身难以言喻的情感?如果一旦把词句拿掉,让这些所谓的音乐爱好者来听一听纯粹的音乐,很多人就会现出原形,他们甚至连专心致志听完一遍的耐心都没有,就像刚才音乐会里的大多数观众所表现出来的一样,也是这个国家里大多数所谓的音乐爱好者的常态。对于这些人你能说些什么呢?我只能用‘叶公好龙’来形容这些人,这些人喜欢各种各样的假龙,这些假龙涂脂抹粉,媚态十足,但他们唯独不喜欢真正的龙,在真正的龙面前他们惶惑不已,畏缩不前。这到底是谁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