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厅堂门口,那个小女孩对着屏风前面的那尊佛像看了又看,指着佛像,回头对她母亲说:“看,这挺像爸爸的!”
母亲立刻拍下她的手臂,诚惶诚恐的告诫她不要乱说。徐昌默听了凑近看了又看,笑着说倒有几分神似,然后拍马屁说先生自然是吉人有天相,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唯独不愿去抄经的只有我和那位“林黛玉”——这是子昭和我给她的简化称号。子昭问我想做些什么,我说我打算顺着山路继续往上走一走,我故意当着“林黛玉”的面说得很大声,意思便是让她知道我是去找罪受,她就不必来找我一起做伴了。
当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林黛玉”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跟你一起去爬山吧”。
日期:2018-03-14 20:58:55
我们一起出了大门,沿着山路继续往上走。由于工作的关系我的体力一直很好,所以我故意走得很快。她很快气喘吁吁,弯着腰,胖硕的身子像一座山一样压在细细的竹杖上,连喊我慢点的劲也使不上来。我抬头望望无尽的山路,又看看山下杳无人迹的荒林,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放慢脚步,将就她的步伐。
当我们并肩前行的时候,她说对我的职业很好奇,想听听我谈谈办过的案子。我说其实相当无聊。可她不放弃,一再央求我说一说。
“是为了写书吗?”我问。
“可以这么说。”
“其实偷情那档子事没有你们一般人想象的那样刺激,至少在旁观者眼里,没有丝毫美感,没有丝毫畅快,像是两台出了故障的机器自己打了起来。你知道吗?偷情之所以让那些人欲罢不能,不是因为‘情’,而是因为‘偷’,人类对于犯罪总是有一种天生的冲动。”
她把竹杖往地上使劲敲了两下:“你这个观点很独特……我可以把它原封不动的用在我的新书里吗?”
我耸耸肩,表示随意。
接着她对我说道:“人在潜意识里有很多难以启齿的欲念,除了你说的犯罪,生殖崇拜也是其中之一。”然后她便描绘了一通原始社会里的许多图腾崇拜,生怕我无法理解那些生动的图案,便用竹杖在空中不停的点点画画。她告诉我这些全都与生殖有关,最后她补充说:“即使在现代,这样的崇拜也随处可见,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就是明证,它们之所以那么高,那么直,那么粗,就是人类潜意识一种自觉的外在反映。”
说到这里,我看她把那根竹杖举得比天还要高,真有一股刺破苍穹的架势。我于是只得投其所好,添油加醋的说了几个办过的案子。她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每当一些要紧处便打断我,加入自己的一番独到的心理分析,摆出一副屠户的架势,手中的竹杖往下一劈,仿佛这样就把人物给完全劈开了,往往这样还不够,还要游刃于肯綮一番,把五脏六腑掏个遍,这样方才把人物心中的欲念纠缠和难言的生殖崇拜给通通翻了出来。于是她舔舔嘴唇,指着这堆垃圾问我是不是宝贝,那个人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这么做的。我瞪大了眼睛,一面奉承她料事如神,一面顺着她的幻想修改了故事的情节。于是她得意洋洋,又是一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情。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恨不得冲上去把她一拳打翻,夺过她手里的竹杖,掰开她的嘴,把那根竹杖从她的嘴顺着喉咙一路塞下去,最后把那毒舌在把手上打个牢牢的死结,让她再也说不出话来。这个想法是如此痛快,以至于它有效的阻止了我付诸实施的冲动。
山顶没有什么景色。因为被周围更高的山峰挡住了。“林黛玉”不无懊恼的说,这还不如山社里的一个高台景色好。这次登山毫无疑问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经历之一。
日期:2018-03-14 21:39:34
从山上下来回到山社后我总算摆脱了这位令人厌烦的伴侣。我在这个古村落里随意闲逛,这里还有一件很小的展览馆,介绍了这个村落重新设计修葺的经过,从上面的一些老照片中可以看出来这里以前一度相当破败了。展览馆后面一条小路仍然有些湿漉漉的。我问展览馆里一个打瞌睡的工作人员,高台在什么地方,他叽咕了两句我听不懂的话,手指了指那条湿漉漉的小路。
我信步而往。在一棵苍翠高大的古树下一个人把经书放在角落处的一块石板上,弯腰去草地里拾取飘落的桂花。古树的树干上还倚着一把扫帚和一把铁锹。我走上前,那斑白的头发如同荒原上的白草,我弯下腰,帮他一起拾取桂花。
“为什么不去树上直接采呢?”
“它们还在绽放啊,它们的生命还没有结束。”
“采桂花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烧经。”
我表示不解。
他站起身,转了转腰肢,笑道:“我岁数大了,年轻人,你再帮我捡一些吧。容我在旁歇一会。其实经书抄好后有许多保存方法,有些人喜欢像保存金银珠宝一样把它们封存起来,有些人喜欢做功德,把抄好的经书送给亲戚朋友。我没有那么多顾忌,尘归尘,土归土,既然一切从尘土而来,就还归尘土而去。”
桂花捡好之后通通放进了他的一个布兜里。他分出一半来洒在经书上,点燃抄好的经书。火焰从书的一角燃起,卷着红色的桂花蔓延开来,很快整个书都变成一片焦黑,细碎的粉末腾空而起,又散落下来。朱康庆拿起扫帚把散落的灰烬聚拢到一起。
日期:2018-03-14 22:13:46
我觉得他今天的心情比以往要闲适不少,不知是宗教给人带来的平静,还是最近蓬勃的股票市场使得他和董事会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他不置可否,反问我道:“你怎么知道我和董事会关系紧张呢?”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做过一些调查,为了高秦的事情。”
火焰慢慢熄灭,他放下扫帚,蹲下身子,用一把小铲子把聚拢的灰烬铲进布兜里,和剩余的桂花掺和起来。
“我并不介意,齐先生,其实这位徐昌默也是我的大股东之一。使我感到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做私人侦探呢?这浪费了你的才华。”
“我本来是一个丨警丨察,十年前因为一个案子,压力难以忍受,我辞职了。我曾经一度消沉,后来选择这份职业算是对现实的妥协吧。”
“啊,你是个诚实的人。”他拿起靠在树边的铁锹插进土里,脚踩在锹头的边缘往下一蹬,握住杆柄向上一掀,一个小土坑便露了出来,“我出身在农村,是家里的老大,父亲是乡里的会计,我们那里虽然闭塞,但是我父亲知道文化的重要性,所以我得以一直上到高中参加高考。在家里的时候我父亲并不愿意我帮他干什么农活,他宁愿让我妹妹做也不让我做,我的两个妹妹连初中也没有上,她们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得背上几十斤的稻谷,从田里一直走回家。我至今记得日暮西沉,”他抬头指指远处的太阳,“像今天的一样,我从学校归来,跑到家门口的土坡前,那儿的槐树下堆着些从我记事起就在那儿的巨大石块,我站到最大最高的一块石头上,立在它的尖角上,扶着槐树,望向茫茫的田野。我的两个妹妹跟在父亲后面,每个人的肩头都挑着稻谷,父亲的担子更大也更重。苍茫的雾色缓缓升起,他们在空旷无垠的大地上缓缓的走来。我能感觉到他们沉重的步伐,因为他们真的走得很慢,像是虚弱的蚂蚁一瘸一拐的移动。当他们走到土坡下的时候,也就到了最艰难的一段路,我总是冲下去要帮两个妹妹,可是总是被父亲严厉的呵斥阻拦,妹妹们向我绽开欢乐的笑容,一点一点的登上土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