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下来，只谢木乔趴在桌上，兀自喘着粗气。

好半晌，宁须安才挑着眉梢轻笑了一声：“自愿给你？”

他五官生得适宜，笑起来本该如新雪初落般叫人心魂震荡。然而此时，那笑容只如结了极厚的冷霜一般，丝丝点点地往外溢着寒气。

“他要是自愿给你会把那些欠条藏起来？他要是自愿给你，你们这两年的来往怎么会减少？他要是自愿给你，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去过河边？”

谢木乔五指无意识地抠了下桌面，随着宁须安又一声沉而肃然的“谢木乔”落下来时，横亘在他后颈上的那股力量也骤然加大，恍惚之间叫他觉得气都快接不上来。

“谢木乔，”宁须安平声警告他，“说实话。”

“我说……”谢木乔的嗓子发着抖，“我说的就是实话！”

截至目前，32岁的谢木乔认为，他自己的人生绝对谈不上成功。

因为他的老婆很无能，怀了孕就只能待在家里静养，没法给他挣钱，毕竟他也挺想要开一辆保时捷在路上乱晃。

因为他的情人一点都不听话，多要几分钱都要和他打架，抓得他后背实在痛极，害他连自行车都骑得不够舒服。

因为他的朋友一个个的竟都不拿他当朋友，厂长在馄饨店里对他爱搭不理，宁须平那家伙就算有个有钱弟弟竟也几次三番小气地忽视他的求助，真是冷酷无——

细密的雨丝之中，谢木乔一下刹了车，他眯着眼睛看了又看，终于肯定在河边徘徊不定的身影真就是他无情无义的朋友宁须平。

呸！谢木乔愤恨地想，都有个有钱弟弟了还不肯借给他那么几分小钱，算哪门子的朋友！

而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就应该遭受点教训不是吗？

谢木乔环顾一番四周，确认短时间内周遭并无闲人可能经过后，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但那真的是宁须平自愿给我的钱！”

谢木乔强调着，他急切的神色之中，竟难得含有几分诚恳，他不敢去看宁须安的神色，只拼命盯着李朝柯在望：“在还差两三步路时，我……我踩到了一根树枝，宁须平听到动静，就回过了身。”

“当时周围有什么异样吗？”李朝柯问。

“没、没有。”谢木乔说，“就是宁须平有点奇怪。”

但在那四目相对之间，被酒精侵蚀许久的大脑叫谢木乔根本没办法分辨出对方镇定平和又隐约含着悲意的表情是真是假——若是真，为什么？若是假，他谢木乔又怎么会突然幻想出那一副奇异的模样？

谢木乔说完，脖子上的力道竟蓦然一松，他立刻直起了腰，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迅速远离纪庭几步。

宁须安静静地看了纪庭一眼。

这个细节说起来对案子似乎有些无关紧要，李朝柯朝谢木乔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谢木乔在黑暗中握紧了手里的石块，正暗暗思索待会儿若是宁须平和他扭打起来，他该如何一击制胜。

谁料宁须平即使觑见了他手里的武器，竟也只是宽和地朝他笑了一笑，率先开口劝他：“谢木乔，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我听说你的妻子怀了孕，你也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该为下一代考虑了。”

“……”

他应当还说了许多，诸如“不要让家人为你牺牲很多”、“后悔可就要付出生命代价”之类的话语。

但谢木乔厌恶这些大道理，根本没有入耳，他烦躁地一摆手，只语气很冲地说：“说这么多哪有钱来得顶用！”

宁须平顿了一顿。

须臾，谢木乔亲眼瞧着他将手伸进了外套口袋。

宁须平喜欢用现金，因为现金花出去的时候有实感，谢木乔到底和他认识许久，充分了解他的习惯——宁须平外套口袋里是有那么些钱的。

宁须平像个企图包容孩子又怕给太多孩子会乱花的家长一样，最后从那些纸币里抽了五百出来：“你缺不缺钱我不是不知道。”

谢木乔并不客气，劈手接了过来，又狐疑地问：“不打欠条？”

宁须平便道：“不打。”

又催促他：“赶紧回家。”

“就……这样？”纪庭问。

“就这样！”谢木乔说，“我不敢说是因为我当时确实起了……那种心思！我不敢说是因为我怕你们警察知道这个事情后怀疑我，要是查不出来说不定会拿我顶包！陆家塘出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见几人犹豫沉默，他甚至伸出四指发誓，语调铿锵：“我要是在这个事上说了谎我就天打雷劈！”

然而一个无赖的诺言可信度、说服力根本不能叫人当一回事。

“这样的誓言我一天能发八百回！”李朝柯的语气变得不耐烦，“你还在撒谎谢木乔。”

他语气笃定得让其他人都有些愣怔。

谢木乔面色白了白，眉宇之间困惑与惶然交杂：“我……”

李朝柯重复道：“说实话！”

“好吧！”僵持之后，谢木乔颇有几分破罐破摔的意味，“他其实当时只给了我两百块，我一开始也没过脑子，觉得真莫名其妙，不过天上掉的馅饼白要白不要，就揣着走了……”

“但是！”他说，“那两百块——就两百块！不他妈跟打发叫花子一样嘛！我看他兜里还有那么多五十一百呢……”

即使事到如今，他在述说这些时竟还是很可笑地在义愤填膺。

李朝柯真想啐他一口：“你别太不要脸！”

宁须安闭了下眼：“然后？”

“然后我就折回去，想把他兜里的其余钱都抢回来……”谢木乔咕哝着说，“但是我再返回去看，宁须平就他妈的已经不在了！就一件外套叠得整齐，我就……”

纪庭下意识地张了下口：“你……”

“谢木乔！”李朝柯突然一拍桌，“你到底还要说谎到几时？”

谢木乔面上的茫然十足十，他喃喃道：“就是这样了……”

“什么就是这样了？”李朝柯说，“口供里、记录里——”

他抬手一指宁须安与纪庭：“就连他们两个的口供——都说宁须平13号那天只穿了一件短袖，怎么可能从外套里摸出钱来？”

“白色外套！”谢木乔震惊而急切地说着，“他当时穿的白色外套！在夜里显眼得很！”

宁须安面色一凛，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他伸手拉住李朝柯，沉声说：“我哥穿了。”

李朝柯一惊：“什么？”

他立刻摸出了手机，翻找出几张照片，正是宁须安与纪庭做笔录时的书面记录——他看过十几遍，这点细节不可能有疏漏。

“纪庭的行车记录仪也拍到了。”宁须安说，“你应该看到过……”

电光火石之间，他们一起想起来，那一天，李朝柯并没有机会看到，看到的，是张此弋和那位小朱警官。

“你做这份口供的时候，是谁给你做的？”李朝柯问宁须安。

“也是他们两个。”宁须安说。

李朝柯哑然半晌，好一会儿才道：“13号那一晚，小朱和我们一起值的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