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切就像是被突然框进了破旧的老式电视机，在不断闪出黑色噪点之后干脆成了雪花屏，无论是街边熟悉的火锅店还是徐思淼的脸都破碎成了一张张白色纸片，随着无形的风飘向虚空，却又立刻顺着曲折蜿蜒的陆家河重新流回到宁须安的面前，拼凑出了相似却全然不同的景致。

时隔数年再见，徐思淼的面孔也不曾有多大变化，和他对上目光的瞬间，宁须安的耳边便仍旧要响起那一句极其自然又轻得很像是叹息的话语。

“你没事吧？”李朝柯又在旁边问。

他的眼神和四十五分钟前宁须安看到的一模一样，含着深刻的、浓厚的不解，仿佛下一秒，那疑惑就要再一次化作实质从他的口中吐落，他好像会用和徐思淼如出一辙式的语气和宁须安说：“他那么喜欢你……”

但又为什么不帮你？

为什么呢？还能为什么呢？宁须安眼睫微颤地想，当然是因为纪庭对他的爱意早已经在这些年里被消磨了不少……

因为他不收纪庭的花……因为他这些年里抱着“要远离纪庭”的想法总是对纪庭若即若离……

这念头翻涌起来的瞬间，宁须安立即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可纪庭在这时大步跑了回来，他气都还没顺匀，先把手里的东西往宁须安眼前放，急切地说：“有反酸吗？先吃一点这些吧，等会儿我们就去医院看看。”

他焦灼的样子令宁须安感到心安又害怕。

“怎么了？”纪庭皱起眉，又伸了手，想要去擦宁须安额上的汗，“这么疼……”

宁须安侧过了脸，却说：“先别碰我纪庭。”

徐思淼脸上的神情一下子淡了下来，他将纪庭还停滞在半空中的手臂拉了回来。

李朝柯有些不知所措：“宁……”

“……那我去外面待一会儿吧，”纪庭的声音低下来，“你再缓缓，要再不舒服了千万别硬撑，身体是你自己的。”

徐思淼没拦得住他，等好友的身影消失在门背后了，他才重新转过脸来看宁须安。

“宁须安。”他道，声线极沉，“纪庭很喜欢你，所以能容忍你。但我不喜欢你——我劝你最好好自为之。你哥哥的事情不是他造成的，也不是他必须得帮忙的……”

李朝柯一愣：“你——”

“我那时看到你们了，也猜得出来你们听到了。”徐思淼对着宁须安笑了一笑，“——你到底哪里来的脸来觉得他一定要帮你、来觉得你自己有委屈的资格呢？原来真的在很无耻地恃宠而骄吗？”

他其实一直对宁须安很无感，经过李敬事件之后只暗自在心底里觉得对方太敏感太反复无常，但是奈何纪庭喜欢，于表面上也只好做出一副谦和友善的模样。

可等看到对方对好友的态度真如此恶劣的时候，他胸中的那股气也实在难以压下去。

徐思淼俯下身去直视宁须安，微笑着却又毫不客气地在说：“你搞清楚一点，既然当初选择了用你自己来还你哥的债——就该有点服务精神，做个敬业的情人，而不是在这里给他甩脸色，假惺惺地维护你那脆弱又可怜的自尊。”

“在我眼里，”徐思淼说，“你就像是纪庭人生中的污点。”

李朝柯快要震惊到失语。

然而宁须安却忽然笑出了声，他抬起眼睛看向徐思淼，纤长的睫毛之下，灰蒙蒙的眼珠看上去平静得叫徐思淼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污点吗？”宁须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然后他说，“那太好了。”

徐思淼怔了一怔：“……什么？”

“我说——那太好了。”宁须安轻声说，“谁让他的人生那么顺风顺水呢？”

“有那么富裕的家庭，那么健康的家人……”

“有那么好的一副皮囊，还有那么乐观的、惹人喜欢的性格……”

“有那么好的学习的天赋……”

“甚至有那么好的运气……”

在宁须安反复确认过纪庭将夏大作为了第一志愿后，他的第一志愿却并不是夏师大。他填了夏理工，另一所211，和夏大隔得很远。

本来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可是那一年夏大的数学系热度却突然暴涨，分数线奇高，纪庭以一分之差没录上，收到了来自东大的录取通知书——和宁须安几乎比邻。

“凭什么呢？”宁须安问，“凭什么事事都要如他愿呢？凭什么他生来就可以有这样幸福的、无忧的生活呢？”

宁须安就是这样深深地嫉妒着纪庭的，他毫不畏惧地与徐思淼对视着，近乎一字一顿地在说：“他应该要尝一尝拥有污点、拥有痛苦、求之不得的滋味。”

徐思淼一把抓住了宁须安的衣领，愤怒到瞳孔都紧缩起来：“你！”

“你可以和他说，”宁须安说，“去和他说吧——让他再、再痛苦一点也无妨，也算是……”

“正合我意。”

得到讲座已经结束的回答，谢木乔这样想着。

家里的妻子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去听讲座可以白领两个鸡蛋”的小道消息，仗着自己是孕妇的身份，一刻不停地催着他回来参加领鸡蛋，甚至在最后大发雷霆起来。

谢木乔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骑着自行车过来——中途当然还停下来买了两三瓶啤酒来解酒瘾。

他又想，回去就把没领到鸡蛋的事儿归咎到妻子的头上——都怪她提醒得太晚了，要是她再早提醒那么五分钟，他能领不到鸡蛋吗？

越想，谢木乔的底气便越足，竟也真有些生气起来：就是该怪她的！

为了解气，他干脆往对面的小卖部走，要买一包烟。

这一走过去，他却惊讶的发现，停在小卖部门口的，竟有一辆车型极漂亮的黑色保时捷，打理得也好，在阴天里也泛着迷人的金属光泽。

男人多半都爱车，谢木乔也不例外，他走过去悄悄摸了一把，心情舒爽得好像他是车主人一样。

结果刚刚转过脸，谢木乔就看见了真正的车主人。

是个很高、很英俊的男人，穿了西裤皮鞋，深蓝色衬衫的质地一望就知很好，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了流畅又漂亮的小臂线条，正倚靠在车门处抽烟，连手里的打火机都雕刻有不凡的精细花纹。

这么有钱还摆这忧郁样？谢木乔心里头说这人装，面上却是一副笑：“兄弟，你这车很好看嘛！”

男人冷冰冰地瞟他一眼，没搭他话茬。

于是谢木乔的胆子又大了点儿，他又上手去抚摸那车前盖：“说起来我之前也好像见过一辆保时捷呢，只是那时候下雨，还在晚上，我没来得及瞧得很清楚……不过呢，我打赌，肯定还是你的好看。”

男人的眼神这回直直地落在他身上来了，有些若有所思地问：“你真也见过一辆？”

“当然，”谢木乔说，他以为他是在鄙夷自己没见过好车，“也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