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望着皮肉被尖针穿刺的瞬间,就算是提前做了心理准备,宁须安也还是要因为泛起的细碎疼痒而微微皱眉。
卫东手下动作没停,依旧很利落,瞥过来的一眼里却含了明显的笑意:“这么疼?可惜我现在不能摘了口罩给你吹吹……”
这话摆明了拿他当五六岁的小孩逗,宁须安才懒得理会:“去你的。”
“哇,”卫东夸张地张大嘴,“这么不客气?”
“没办法,”宁须安轻轻笑了一声,说,“谁让顾客是上帝。”
“上帝”要的纹身一贯来简单,这回是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在大臂内侧。大约半小时后,卫东便就停了手和宁须安说OK:“你这字体还挺别致。”
新鲜出炉的纹身边缘还肿胀着,痛意轻微但确实存在,宁须安凝眸看了一会儿才接话:“我爸写的。”
卫东应了一声,很快转过话题,拉着调子抱怨他:“我记得我找你来可不是为了给你纹身的。”
是找宁须安来喝酒的。
宁须安:“这不是顺便?”
“顺便什么!”卫东大着嗓子说。
纹身后不得饮酒,正是因为宁须安突然跟他说要纹身,他才被迫取消了和人喝酒的打算,只得吃过晚饭后郁闷无比地坐在这儿给人干活。
卫东不满极了,可那边宁须安只发出了个没什么意义的“嗯”,轻飘飘地把他的怨气摁了回去,又问他:“你真准备离开夏城?”
卫东这才顿了顿,说:“想很久了。”
夏城算是一线城市,物价飞涨,但工资水平却十来年没个变化,处在郊区里的纹身店收入也不算太高,卫东今年年初结了婚,妻子还怀了孕,要花销的地方只多不少……
“准备把小孩的户口上到我老婆那里去,”卫东说,“这样高考也好考一些。”
宁须安点了头:“是。”
“反正在夏城挣得也不多,混不出名堂那还不如去别的地方试试看。”卫东长叹出一口气,气里杂着点不甘和落寞。
但也很短暂。卫东不大喜欢细细说这些——扫兴。他站起来把手套口罩脱了,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又笑嘻嘻道:“诶,不管怎么说,等我走前,最好是要找你喝一次痛快的。”
宁须安也站起来,扫了二维码给人转账。
两个人一道掀了厚重的帘子往外头走,走出店门外的时候自动感应机就发出一声机械女声的“谢谢惠顾”。
聊起天干起活是觉不出时间的流逝的,卫东看了眼手机才反应过来都已经八点,伸了个懒腰后问宁须安:“你怎么回?我送你?你自己坐地铁回去?还是……那位来接?”
宁须安眉头动了动。
卫东又觉得自己多余问,刚要说一句“我送你”,就听到一声惊喜热切的呼唤。
“小宁哥?”
两人循声望过去,声音的主人是个穿得很体面漂亮的男人,怀里还抱着束花,却显然不是卫东和宁须安心里想的那一个。
眼前的男人叫唐温,是宁须安以前做家教时带过的一个家庭非常富裕的学生。一堂课一小时,一小时能挣到三百,外加点雇主赠送的吃的喝的,是他大学那时候要供起来好言好语对待的小少爷。
不过,等到他非要跟着宁须安考同一个大学、学同一个专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追求者的时候,宁须安便其实很想要拿他当街边的顽石了。
这时,他也只是出于礼貌地回了唐温一个“你好”。
“真是好久不见。”唐温说。
他今天刚从国外出来,准备在故土过个短假,心血来潮地要在夏城兜风——也自然抱了点特别的心思,想“偶遇”一下以前追求过的心上人。
“没想到是在卫东哥这里遇见你。”唐温说。
卫东平白担了一声“哥”,笑得讪讪。
宁须安仍旧没什么反应,只客套地应了一声:“真巧。”
他五官很精致,却是叫人觉得“薄”的长相,眼皮薄,嘴唇薄,骨骼感很明显,没兴致的时候纤长的睫毛会微微垂落,在眼底投下扇形的阴影,整个人就像覆了一层无机质的玻璃壳一样,看起来沉静又冷漠,是不大好接近的。
然而绕在他身边的追求者却总不会因此却步,反倒要生出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唐温痴痴地往前走了几步,要问:“小宁哥,你和纪庭……”
他一靠过来,馥郁花香便一下子扑了满鼻,宁须安蹙起眉,被那味道冲得有些不适,手臂上的纹身处也在这时涌现出细微的痒。
他没心思回答对方,只抬了手想去按一按,手臂才刚刚一动,一声锐利的车鸣却骤然响了起来。
短促的,尖锐的,像是被外化具象了的某种情感,停在杂乱电线上的鸟雀都被惊得飞去几只,在虚空中发出慌乱的叫声,过几秒,又完全安静下来,只余下无形的震颤。
而源头,是停在不远处的黑色保时捷。
但距离确实又不够近,夜色里,谁都看不分明驾驶座上那人的神情。
唐温眯了眯眼睛,仍然要含着些许不甘地说:“小宁哥,你还跟纪庭在谈啊?这都四年了……”
说话间,纪庭已经下了车。
个高腿长的男人正虚虚扶住车门,沉默地凝望过来,目光平直,英俊的眉眼间满是隐忍而未发的锋锐气恼。
若是宁须安前一刻真接了唐温的花,想必纪庭就该要大步踏过来,劈手夺过那束花,再毫不留情地将它扔进垃圾桶了。
然而宁须安确实没接,所以纪庭这会儿只是用指节敲了敲车顶,手背上青筋血管分明,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宁须安。”
有些像是不安的催促。
“……那我先走了。”宁须安这才收回目光,说。
他和卫东告过别,在与唐温擦身而过的那瞬间,又轻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跟他……不是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