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师呷了口茶,轻轻放下杯子,说我和你一样,也是一肚子心事,今天有这个机会,就倒给你听听。不一定对你有用,姑妄听之吧。
真不愧是大学教授,何老师其实非常健谈,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
“先从我这个顾问谈起。什么顾问?装点门面的一个招牌而已!从表面上看,上上下下对你都很尊重,生活方面的所有要求都能满足,可是你提几条实际的建议看看,无一例外,都是泥牛入海。”
“我知道你最担心的是我对你们公司收入的核查,从你拿资料时的迟疑就能看出来。其实这种担心大可不必,我跟他们下来,不是为了检查,而是为了调查。这些年国家经济发展很快,财政收入也在连年增长,可我从各方面了解到,各种税收的流失现象也非常严重。我这一次的主要任务,就是想把这个数字给予量化。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很吓人的数字,我对你们公司两个项目的数字作了推算,实际上交数不会超过应交数的40%。”
雪聪看着何老师,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何老师推算的只是收入,如果再加上成本方面的问题,实际情况比何老师说的还要恶劣。
“我理解你的苦衷,这可能是目前财务人员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在国家利益与企业利益之间,在法制观念与职业道德之间,在正直善良与个人利益、前途之间,苦苦地思索、犹豫和挣扎。恐惧、惊悸、做恶梦、盗虚汗,已经成了职业病症。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一个上市公司担任财务总监,年薪百万,表面上风风光光,可是身体已经出现严重问题。”
“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偷税漏税?各级征收人员是干什么吃的?有破不了的案,抓不住的人,难道还有查不清的账?其实我的查对方法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稍微有点查账经验的人都应该掌握和了解,可是为什么没有人认真去查呢?我现在是看明白了,不是不会查,是不想查。在每一个偷漏税的表象后面,都隐藏着一条条腐败链。在你面前谈这些有点多余,这些情况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当然,问题还不是这么简单,也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去年南方一个城市发生过这样一出闹剧:一个外资企业忍受不了税务一名科长无休止的索求,没有将新的食物投入科长狮子样的口里,科长同志立即大怒,组织人力对该企业展开调查,很快就查出上亿元的问题,并且效率很高地将处理决定送于企业。企业总裁毫不退让,直接找到市长,历数该科长的劣迹,认定这次检查纯粹是报复行为,并给市长提供了两种选择,一是整治税收环境,二是撤资走人。该企业是超大型企业,每年的税收占市财政收入的20%以上。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企业象征性地补交了点税款,该科长被撤职查办。这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案例,执政者要政绩要稳定,执法者要权力要钱财,企业便从中浑水摸鱼,想方设法多留点国库银两,这就是我们国家的税收现状!”
何老师有点激动,狠狠地喝下一大口茶。雪聪也听得惊心。
“其实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执法者的腐败固然让人结舌,执政者的腐败则更让人膛目!真看不清楚我们国家现在是怎么了,目之所及,腐败比比皆是,而且程度一个比一个深,数额一个比一个大。我在美国呆了几年,那里有没有腐败?也有,但不像咱们国家这样一窝蜂地上,铺天盖地地来。我最近常在思考一个问题:腐败的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这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以后的必然现象?还是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的一种必然现象?如果是这样,美国的情况又怎么解释?”
“算了,说多了。本来想减轻你一点压力,但愿不要再给你增加压力。”
雪聪很痴迷地听着,她希望何老师继续讲下去,最好再讲一些个人方面的事情,可是那怎么可能?已知纯属多此一举,她还是带着笑将卡推送过去。何老师拿起卡看了看,故作惊讶的样子,说我有这么高的身价?你们王总出手真是大方,可是那天我和王总交谈了一会,觉得他应该是一个懂得尊重人的人。一边将卡推送了回来。雪聪收了卡,说何老师不要在意,这一次和王总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和何老师再开个玩笑,看看你的革命意志到底有多坚强。何老师说革命意志?千万别这么抬举我,我只是守着做人的一点本分而已。
看看时间已晚,何老师起身告辞。下得楼来,何老师主动伸出手,说有你和你的围棋,希望我以后再来这里不会寂寞。
虽然只是轻轻一握,雪聪觉得又温暖又温馨,一句话便脱口而出: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请我跳舞?
何老师极短的一楞,说我是想让有些人知道什么是粗俗。
真是绝妙的回答!雪聪止不住大笑起来,自己也没想到会笑得那么放肆,好像一生中还没有这么放肆地笑过。
日期:2012-05-01 00:03:27
与何老师交谈之后,雪聪的心里宽慰了一些,却不能完全释然。她确信何老师没有将他的调查结果和推断告诉成组长,但何老师的几句话又增加了她新的忧虑。“不是不会查,是不想查”,那么他们一旦想查的时候怎么办呢?处理决定迟迟不下,他们究竟在等什么呢?
这天下午,雪聪坐在自己办公室,继续思索着这个恼人的问题。佳代忽然气冲冲地推门而入,花容失色,怒目圆睁,说他妈的什么玩意,我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
雪聪不知就里,陪着小心问谁吃了豹子胆,敢招惹我们妖精?
佳代几近歇斯底里,说谁,还能有谁?你那个老情圣呗,刚才打电话,让我明天和他度周末。我和他度他妈的什么周末?
雪聪心里竟有几分轻松,拖着处理决定不下,原来是为了这个!但很快又转入对这个小姐妹的担忧,说他怎么会有你的电话?
佳代把一部分火气转移给雪聪,说你烦不烦?他那天到我办公室来要,我能不给他?我现在就是想知道,我就是不去,他能把咱们公司怎么样?
能怎么样?雪聪陷入沉思。他能提出这么无耻的要求,必然是有恃无恐,这个老情圣一旦遭拒,肯定会恼羞成怒,把火气发泄给公司。这个公司虽然发展很快,但充其量也就是个中型企业,不能和南方那个公司比,没有敢和税务部门公开叫板的实力。再说公司毕竟存在这么多问题,真较起劲来,后果真的难以想象。
佳代很注意、很紧张地看着雪聪,脸上的愤怒一点点转为绝望和哀伤。说这么说我是非去不可了?那么我算什么?是低贱的应招女郞,还是寡廉鲜耻的娼妓?这种事凭什么摊在我身上?不去对不住王总对不住公司,去了我还有什么脸留在公司?我说不出口,你去给王总说吧,看他怎么决定。
雪聪没有办法,只好去找王总,嗫嗫嚅嚅地讲明了事情经过。王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沉思了很长时间,说情况真有那么严重?
雪聪知道王总说的情况是什么,轻轻地点了下头。王总又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叹了口气,说这样吧,你告诉她,出国的所有费用、包括以后几年的生活费全部由公司负担。看雪聪已经走到门口,又补充了一句:让她自己想办法保护自己。
佳代就等在雪聪办公室,她很快从雪聪脸上看出了一切,泪水顷刻涌出,说王总让我去?真的让我去?这是我这个公关部经理应尽的义务?
雪聪艰难地转述了王总的决定,佳代停止哭泣,脸上现出一丝嘲弄,说保护,怎么保护?不敢得罪,只剩下任人宰割,还谈什么保护?我把脸丢尽了!丢自己的脸,丢父母的脸,丢祖宗八辈的脸!
雪聪心里也很难受,却不知道如何劝解。佳代发泄完了,忽然把脚一跺,气恨恨地走了出去。很快,雪聪便看见佳代的车子驶出门外,应该是去放放风、透透气,以佳代的性情,雪聪知道不会有什么事。
晚上佳代没有过来蹭饭,雪聪想过去安慰安慰,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种时候,也许让她一个人呆着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