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沈东新觉得光谈论此事似乎意犹未尽,她朝里屋的方向望了望,开始诉说自己以前的事情。沈东新的家乡是个重工业的小城市,不仅林立着大工厂的烟囱,还有各种私人开设的作坊,一年到头烟尘遮天蔽日,河里静止的是黑绿色的浓稠液体,土壤被垃圾和碎石淹没,光秃的山岭一个接着一个,既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我一直觉得美国人拍各种世界末日的灾难片,用电脑制作那些场景实在浪费太多的钱,只要到我的故乡拍就好了,逼真得无法想象。”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得各种癌症,就在医院里躺着等死。沈东新是家里的二女儿,她从小就立志要逃出那个鬼地方再也不回去。她做到了。她在这里立稳脚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套房子把父母接过来一起住,就在此时她的母亲得了肺癌,她的母亲对故乡抱着一种固执的眷念,就是不肯来大城市就医,坚持在故乡的医院躺着。她的姐姐是个小学老师,没有多少收入,于是看病的大部分费用都由沈东新来付,她的姐姐起初爽快的答应负责在医院照顾母亲,但一个月之后就反悔了,因为忙不过来,于是沈东新只得又出了一笔钱请了个看护。“我那个姐姐不愿当看护也就罢了,临走的时候还把我给我妈的一笔钱顺手牵羊给拿走了!”她妈在医院躺了大半年后走了,前后花了六七十万的费用,医保只报销了大约百分之三十。陆爱莲问为什么只报了这么少。“没办法的呀!很多情况下你就是省不下来。比如医生告诉你,这个阶段有两种药,一种是国产的,能进医保,还有一种是进口的,更贵,进不了医保。你会怎么选?要是你自己,你可能会选国产的,可是这是爸妈呀,你咬咬牙也会选进口的呀!”沈东新继续说,就在她妈离世的那天早上,医生还顺手一连开了好几支药,贵死了,五六千块钱,后来忙死了也忘了退,就当给老妈提前烧的纸钱。她为她妈这场病还借了二十多万的高利贷,到现在还有十几万没还完,她左右环顾了下这房子,说每个月房贷还要将近七千块钱,说罢叹了口气。
陆爱莲以为她这回要哭出来了,谁知她转过脸来笑呵呵的要陆爱莲给她剥几个花生吃。陆爱莲小心的问她这大概要歇几个月。
“还要三四个月吧,也许半年。”
陆爱莲以前一直不理解什么是富有的穷人,现在面前这个人,听上去是光鲜的白领,看上去拥有一套价值不菲的房子,但已经被高成本的生活弄得负债累累,口袋里连一个子儿也没了,就算她没有遭遇这场车祸丢掉工作,她的生活也难堪负荷了。
日期:2018-10-07 20:30:12
回到家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晚上七点钟,正是万家灯火星星点亮之时,她打开电视机,免得家里太安静,电视里正在播放多少年来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定时观看的电视剧《天堂没有痛苦》。
陆爱莲开始拷问自己,你为什么会觉得犹豫呢?你是这么的爱柴青,即便为了他的梦想你也该接受这笔钱不是吗?是什么在阻碍着你呢?
一段时间以来,每当她感到接受这笔馈赠已成定局的时候,心里就会有一种逆反的力量升起告诉她不是这样。这声音来自哪里?像是迷雾的旷野上突然听见的一声呐喊,让她无从辨别。她感觉自己像是迷了路的人,迫切的希望这个声音能给她更多的提示。她希望知道这种抵触在更深的层次里有些什么样的理由,她不希望到头来只是由于自己厌恶姚律师高高在上的态度,那未免太可笑了。尽管姚律师看起来像是个向她施舍的人,但他其实并不是啊!姚律师并不是那个喊嗟来之食的富人,他对陆爱莲的态度与其说是一种轻视不如说是一种职业习惯,他对待所有人,不论贫富贵贱都是这样,和他较这份劲实在是多此一举。
电视里提到马上有一股强劲的冷空气大规模南下,很快就会在全国扫出一片晴天。她下意识的学着柴青的动作,左手握成拳,右手的手掌使劲的挤压着左手的指骨,发出两声关节活动的咔嚓声。
“这时候了,竟然还有冷空气,早到哪去了!”她嘟囔着。
日期:2018-10-07 20:44:37
她肚子有些饿了,可懒得动手做菜做饭,打开手机想点一份外卖,看了两眼便放下了,平日里那些鲜美的图画现在莫名的让她倒胃口。她感到什么东西都在跟她伪装,伪装这生活有多么美好。此时她突然想吃一包好久没吃的泡面,她跑到楼下小超市买了一包泡面,一个卤蛋和一根火腿肠,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她还没这么放纵过自己去享受这些垃圾食品。她看着坚硬的面条慢慢在滚着水泡的开水里酥软下来,然后渐渐的吸水膨胀,撑满了整整一锅。
朱康庆于她来说算不得伯乐,时间长了他终会丧失耐心而把她踢走,即使没有这场变故,两人这时恐怕也不欢而散了,她也不会对这个老人有任何怀念和感恩之情。对于职场中的人来说,这就是如此,一个职位就是一个职位,是合同上写的明明白白的,它仅仅意味着出一份力拿一份工钱,所谓忠诚,所谓奉献,那似乎在要求一种不对等的付出。如果真的有忠诚和奉献,那么它们的最大限度也只在于做好份内的事,一分不多,一份不少,拿到份内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以此来说,她此时对于朱康庆的那种念念不忘,是出于对对方不幸遭遇的同情,而非出自一个下属对于上司的忠诚以及由此培养出来的感情。
想到这一点,她突然感到心里的迷雾散去了。她觉得在接受一件自己不应得到的东西。并没有人给她灌输过社会契约论,这是她成年以来自学会的第一样道理,她没有看过卢梭的著作,只是凭借一种本能,她感到像她这样一个渺小的人物,没有什么惊世的才华,要想在这个世上独立自尊的生活下去,就要不折不扣的完成每一份契约,这不仅是为了混口饭吃,也是她宣示自己的存在和力量的唯一方法。她看上去是那么不起眼,很多人起初都会忽视她,可她让一波又一波的人牢牢的记住了她,因为凭借那些完成的契约她可以傲然的告诉他们:我和你们一样有力量,在人格上我和你们是平等的,你们无从倚靠地位和财富来蔑视我。如果这种力量受到了削弱,她便会感到灵魂缩小了,脊柱弯曲了,使她强韧无比的傲气被松开阀门放走了。
她觉得接受了自己不应得的东西,便是受到了侮辱,便是对自身力量的削弱。这些年来她已多次领教过各种冷颜相向和无端指责,她把它们视为一种侵犯,从不安然接受,千方百计把它们顶回去。而现在这笔意外的飞来横财,也是一种侵犯,一种侮辱。她为朱康庆所做的,始终都是在其位谋其职,何况关键时刻生病让她无法尽自己的一份力还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在这种情况下,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去接受这样一笔奖励,这同样会使她挺不起腰杆。
日期:2018-10-07 21:08:15
她想起自己和史子昭的那次不快经历,她咬断长长的面条,放下筷子,快步走进卧室从书桌的抽屉里找出那支钢笔,瞥眼看见桌上自己正读的书《成长教育》,一并拿了出来。她从史子昭那拿了这支钢笔,到现在一直躺在抽屉里没有用过。她和高秦之间有一种独特的默契,一种惺惺相惜的纽带,这种感情超越了上下级之间的从属,她从未在其他上司那里再寻求到这种感情。朱康庆没有,沈东新也没有,她眼里朱康庆也并不高于粗鄙泼辣的沈东新。豫让对赵襄子说:“范氏、中行氏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朱康庆、沈东新,不过就是范氏、中行氏而已,她也是这么回报对方的,她无从接受对方一笔莫名的馈赠。
她把最后一口面条送进嘴里,和最后一口鸡蛋一并嚼碎,把剩下的汤倒进卫生间的马桶里冲掉,又倒了杯温水,咕噜咕噜的漱口。她拿起桌上的书来,心说写的是不错,但注定没什么人会看,这个作者注定在这个时代不会得到理解,他要是真的聪明就该与世合流,就该写些流行的东西,他还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实在可悲!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注定要被人污蔑和攻击,真是自讨苦吃。也许他想的是八十年后被人理解,可人早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怀着对这位作者的同情和嘲弄把书翻到了上次看到的那一页,眼睛定格在那张书签上。她把书签打开,目光久久的停留在那个女孩的名字上。她想,如果别人处在我的地位上,会要那笔钱吗?柴青会要,高秦会要,沈东新也会要,可是夏晦晓不会要。
她把夏晦晓留给她的那张唱片拿出来播放,这音乐仿佛夏晦晓的手指一样在她的皮肤上抚摸,这让她感到难得的平静。她下决心要和柴青谈一谈了。柴青一直拉她去看房子,她只去了一次,后面就鼓不起勇气再去。
日期:2018-10-07 21:35:09
柴青很认真的听着陆爱莲讲述自己的决定和这么做的理由。他一开始坐着,后来站起身来泡了杯茶就再也没坐下。
陆爱莲说完了,她感觉自己的表达能力有限,也许没把自己所想表达清楚,但这也足够柴青明白了。她有些紧张的看着柴青,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