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9-12 20:05:13

第十三章 爱情与尊严

陆爱莲没有耽搁，很快找了另一份工作。她来不及为自己所遭受的羞辱而烦恼。很简单，她快没钱了。银行卡上只有一万块钱，马上又到扣除房贷的日子，如果再拖上一个月那她就得站到楼道里喝西北风度日了。

刚找到工作她就收到一条短信通知，说是银行卡上多了几千块钱。她满心诧异，难道是柴青把炒股的钱还给她了？但很快就收到一条微信，来自田琴，告诉她她把前些日子照料的费用打了过来。

这倒让陆爱莲小小的舒了口气。她想，这钱要是早几天打过来，或许就不用这么着急找工作了，再歇上一个月也不迟。

不过田琴的微信倒是让她想起另一件事来，她往医院跑了一趟，把上次流产手术时做的染色体检测报告取了出来。染色体并没有什么问题，她拿着报告拍了一张照片，给田琴发了过去。她注意到染色体是两个X，那么是个女孩，她对自己说。

日期：2018-09-12 20:16:26

新的工作离家有点远。入职的第一天她把五年前曾穿过的那套正装找了出来，再次穿上。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人还是那个人，可已经没了新鲜感。

一起入职的人中既有社招的也有刚从大学毕业的，这两类人很好区分，和她一样漠无表情，对什么都懒得看上第二眼的就是社招进来的，那些仰着脑袋四处打量，对新生活充满好奇的就是刚毕业的。

人力部的人领着他们参观了公司，这是一个声音洪亮、自信满满的姑娘，陆爱莲初听她的声音时吓了一跳，以为有人对着自己的耳朵敲钟。这个姑娘看上去对公司自豪无比，说起什么都泛着笑意。她把一切都介绍完之后，表示要为大家放一段视频，这段视频是公司老板亲自录制的，每当有新员工入职，都要放给他们看。

陆爱莲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视频的一开始就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可以望见如带的江水，这个场景停留了足足有五秒钟，然后一个穿着毛衫的男人走进屏幕在咖啡色的真皮沙发里坐下，惬意的两手交叉放到胸前，开始笑盈盈的说话。这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板，陆爱莲听说他原本就职于一家大名鼎鼎的网购平台公司，是客户服务部门的头儿，三年前辞职出来，带着一帮信任的骨干自立门户，做的仍然是客户服务。

陆爱莲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能说话的嘴巴，一张口就滔滔不绝停不下来。听了老半天陆爱莲觉得他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他一个劲的在强调这是一家创业公司，是年轻人实现梦想的地方—基本上每隔半分钟就会重复一下这个观点—而他就是要帮大家实现人生梦想，既然是创业，既然是为了实现梦想，那就要舍得为工作拼搏，不要老想着公司能给你什么，而要想一想自己能为公司做什么，加班是正常的，压力大也是正常的，要把这些看作是未来美好生活的储蓄…

陆爱莲忍不住低下头去打了个哈欠，这些话这几年里她在各种场合听各种精英用各种方式说了不下一万遍了，再听到这些话就像催眠曲一样让她犯困。她还记得前不久在一个高峰论坛后的招待会上，她看见一位商界大佬身穿据说是意大利裁缝定制的高档西服，一手公然搂着情妇，一手夹着来自哈瓦那的雪茄，一面大谈奉献与拼搏，一面慨叹世风日下，年轻人吃不得苦。这和眼前的景象倒也异曲同工，但自己的新老板更加具有一种值得钦佩的锲而不舍的精神，把她认为已经味同嚼蜡的话语还能变着花样说上百十来遍。她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进了传销组织在接受洗脑。可不就是吗？她想起电视上法制节目里看到过的传销组织的宣讲会，暗暗对自己说。

老板还在继续说，他希望每个员工都是一匹狼，对工作要有一种贪婪的狼性。陆爱莲立刻在心里说，你怎么不说我对工资要有贪婪的狼性？

这都是这个国家号称聪明睿智的精英们的一贯做法，即用几百年前资本主义最原始的方式—无偿延长劳动时间和增加劳动强度—来榨取员工的剩余价值。果然，一个人只要无耻，就能在这个国家获得成功。

日期：2018-09-12 21:01:38

视频总算放完了，人力部的姑娘眨着眼睛欣喜的看着大家，问他们老板是不是很帅。她的目光首先和坐在第一排的陆爱莲碰了一下，仿佛落到漆黑的树林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陆爱莲身旁的一位研究生不住的点着头，应该是得到了人生的真谛，他和姑娘的眼光碰了一下，立刻发出赞赏的火花。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陆爱莲高举了一下手：“加班有加班工资或者调休吗？”

“没有。”

陆爱莲和一位男士一起被分到了同一个部门，两个人一人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跟着部门派来接他们的小伙子，穿过工作区夹成的狭长走廊。她惊讶的看到这里和证券交易所一般沸腾喧嚣。

来到座位之后，也没有人起身欢迎他们，也没有人为他们做任何介绍。陆爱莲和那位男士分别把自己的电脑和电话的线路接好，然后便坐下来，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做什么。

陆爱莲四下里张望，每个人都在忙碌的打电话，而且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和电话那头争辩，她很快想起刚才那个人力部的姑娘，原来大嗓门是这家公司的标志。

日期：2018-09-12 21:38:06

客户服务在十年前是个看上去挺低端的行业，似乎是跑腿的蓝领，但自从进入信息化社会之后，越来越多的互联网和信息化产品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之中，这些东西和实体化的产品一样需要有相应的客户服务。一些有实力的企业自己会成立相应的部门，如果客户在使用过程中有任何疑难或者问题出现，他们会负责咨询、答疑、排除问题。但对于许多中小规模的企业来说，单独维护这样一个部门显然是一种负担，最好能把这个业务外包出去，宁肯花一笔钱找一个专业的团队来做，也比自己雇上一大帮人要划算的多。正因为如此，专业的客户服务公司应运而生，他们成了企业和客户之间的桥梁。当客户遇到问题时首先找到客户服务，如果不牵涉到存储的数据和技术流程，那么只是一些小问题，通常客户服务就能解决掉，但很多时候是系统或者软件自身隐藏的毛病，这时候就需要通知委托方的相关部门，让他们的技术人员一同参与诊断，最后寻求一个解决办法。

陆爱莲不久之后知道，这种扯着嗓子的理直气壮的叫喊就是在和各个技术部门进行的电话会议。她旁边的一位男士自从她到来便一直勾着腰陷在转椅里，两脚翘在桌子上，凶神恶煞般用粗粝的口吻质询着电话的那一头，如同一个善辩的律师突然发现对方的漏洞于是不停的发动雷雨般的攻击。

日期：2018-09-12 21:47:02

大约干坐了二十分钟，一个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士精神抖擞的出现在他们面前，麻利的抱怨着刚才一通电话几乎要了她十年的寿命，从她的话里看她似乎累得只有半条命了，但从那斩钉截铁的手势和连珠炮似的语速看，她那半条命的血量至少抵陆爱莲的十倍。这就是他们的头儿沈东新。

沈东新指着周围忙碌的同事一一向他们做介绍，有的连头都不抬一下，有的好歹送了了微笑，挥了个手势。沈东新接着给他们发了好几本资料，说这是他们这个部门负责的几家公司的产品资料，这一周是他们的学习阶段，希望他们在座位上把这些东西看熟了，不懂就问，下一周就开始接电话。

“我们这个部门对付的都是些疑难杂症，基本上都要和技术部门开电话会议来解决，所以务必熟悉每一件产品，问题出在哪就联系哪几个部门，别出现驴头不对马嘴的情况。新人有犯错的空间，但我会替你们数着，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有第三次不仅没有奖金，我还要扣你们工资。向别人请教，说话要言简意赅，脑子要长记性，你们看到了，这里任何一个人都忙得要死，没有人有义务白白教你们，所以别浪费自己的时间，也别浪费别人的时间。还有，笔记本下班之后不要放在公司，带回家，上班再带来—”

“你是说在家也得工作是吧？”

“你真聪明！”

于是沈东新把陆爱莲在视频里听到的东西又说了一遍。她发现沈东新的脑筋被洗得格外彻底，在她坚定的口吻中这种生活方式成了唯一存在且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