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并没有锁上,虚掩着,我能听到里面女性的谈笑声。我敲了敲门。
“请进。”何唐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重又把门虚掩上。何唐和另一位女大提琴手正坐在椅子里卸妆,另有一位女士站在她们的梳妆台边,双手撑在台沿,背身斜倚。她转过头来——
日期:2018-04-11 21:34:11
如果有任何疼痛能胜过初次的创痛,那一定是在伤口没有完全愈合之时重新揭开疮疤。这就是我此时的痛楚!
但对于这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她似乎比我还要慌乱,登时立起身子,满脸飞红,手足无措。何唐和那位大提琴手没有察觉到,她们只顾着跟我打招呼。但她到底善于随机应变,等到何唐介绍她的时候,她已恢复了常态。她冲两位女士浅浅一笑:“我和齐先生认识。”
我向她伸出手去,她僵硬的伸出手来,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心满是冰冷淋漓的汗液,手臂微微颤抖着。
“我们这样不会吓着你吧?”何唐说道,“演出下来累得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可是还要卸妆,让你看到我们最丑的一面了……”
我答道:“浅淡梳妆疑似画,惺忪言语胜闻歌。”
两位演奏者听了喜不自胜。她的嘴角则挂起一丝淡淡的冷笑。
这三位女士是大学里同届的同学。我问她怎么会来听音乐会,何唐插嘴说,她突然想起这个好久没联系的朋友,转了好几个弯子才联系到她,请她来听。
“你毕业之后就没听过我们的演奏吧?”何唐问她道。
“我变懒了。”她笑道。
日期:2018-04-11 21:48:36
两位演奏者要换衣服,她和我便退了出来。我们分立在过道两侧,似乎是这里的空气过于沉滞,她捋起黑色毛衣的袖口,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来,递给我。我接过来,抽出一根,递还给她,她直接放回了包里。
“你不抽吗?”我问道。
她没有回答,两手插进宽松的米色长裤的口袋里,身子向后一倾,用肩膀的后部靠在墙上,右腿屈起,用脚尖点在地上。
“你对每个女孩都这样吗?”
“你指什么?”我吐出一口青烟。
“先是‘裙拖六幅潇湘水,鬓亸巫山一段云’,今天接着是‘浅淡梳妆疑似画,惺忪言语胜闻歌’。说实话,我没见过这么甜蜜的嘴巴。”她的表情冷得和大理石雕塑一样,樱红的嘴里却满是辛辣。
“不是,我并不是对每个女孩都这样。”
“那何唐和我该倍感荣幸了!?”
“何唐应该感到荣幸,而你不必。”
“为什么?”
“因为我的确是在恭维她,可是对你,我的每个字都是真心实意。”
她低下头去,右脚不觉放下,左脚不觉抬起,支在地上。等她再抬起头来时,她的目光刻意避开我,用手把刚才垂下来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接着从包里拿出烟来点上。
日期:2018-04-11 22:08:38
何唐和她的伙伴从化妆间里出来,看到我们两个在这默默无语的相对抽烟,不觉笑道:“就是这冒起来的烟也比你们两个要有生气些!”
“走吧,齐澍,我带你去看看我那几个朋友。”何唐一手挽起她的同伴,一手挽起我,接着瞥了夏晦晓一眼,对方像是石头一样。
何唐没有勉强,带着我和她的同伴向前走去。在前面一处地方拐了个弯,我撇头向她望去,只见她把肩上的包调整了一下姿势,跟了上来。
男士们用的房间更像是一个小会客厅,当中摆了一个椭圆形的茶几,一圈沙发围着,茶几上的水果和零食几乎没动,烟灰缸里倒是塞了大半满的烟头,几位男士神态疏懒,七歪八扭的靠在沙发上,还有几个年轻人挤在他们身边和他们恣意谈笑着,看上去是今天的听众。一见到何唐便有两个女孩捂着嘴巴发出高兴的欢呼,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把何唐团团拥住,和她亲昵个没完,可见是她的老乐迷了。
何唐把我介绍给她的几位朋友,那五位男士纷纷站起身和我握手寒暄。寒暄未毕,他们的目光便都停留在门口进来的身影上。
“好久不见!”她冲众人点了下头。
这几位男士于是想起来这位美人是谁,这反倒让他们困窘的说不出话来,似乎他们现在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和台上反差过大,会让这位美人产生什么误会似的。只除了那位首席小提琴手,抖了抖身子,把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插,两手在裤腰上来回擦了擦,和她握了握手,指了指自己的位子说:“欢迎!请坐。”
她摆了摆手,问道:“听说你们待会去酒吧聚会是吗,能算上我和这位齐先生吗?”
日期:2018-04-11 22:24:51
这位名叫张潜的首席小提琴爽快的说没问题,接着他转向何唐:“你今天的钢琴还是有些喧宾夺主。”
何唐不以为然。张潜不满她的态度,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要是在他中后期的作品中这么做或许还说得过去。因为那时钢琴的确会被置于一个非常醒目的地位,经常与整个弦乐组分庭抗礼。但你不要忘了今天的这首三重奏是他早期的作品,那时的勃拉姆斯还没有这样明确的意图。”
何唐从桌上拿起个橘子,一面剥开往嘴里塞一面回说:“可你似乎忘了一点,这首三重奏虽然是在作品编号里是第八号,可是勃拉姆斯在晚年可特意修订过这部作品,现在通行的都是他晚年修订的版本,我们用的也是,所以我觉得我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张潜并不接受她的说辞,仍打算反驳,但何唐把橘子分出一半来塞到他手里,冲他做了个鬼脸。他笑了。于是这个矮小且有些倔强的男人转向他的伙伴们和听众们,双手背到身后,说道:“为什么今天演奏选择勃拉姆斯的曲目?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而是这位艺术家的性格和理念和室内乐自身的风格乃是一种完美的契合。室内乐作为一种音乐体裁,它本身是一个‘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的过程,注定无法满足当下浮躁心灵所期待的‘放浪形骸’,从它倾向于内省的表现形式来说,没有一个音乐家能比勃拉姆斯的性格更加适合来创作室内乐了,勃拉姆斯是一个极端内敛、细腻和敏感的人,这位贝多芬之后最伟大的古典主义者在浪漫主义汹涌澎湃的十九世纪后半叶里坚定的固守了德奥传统,为我们留下了大量室内乐精品。这里没有瓦格纳式的歇斯底里,没有肖邦的高贵与感伤,没有李斯特的华丽与绚烂,尽管许多人觉得他的音乐听起来晦涩难懂,但在我看来,他的艺术风格恰如晚唐诗人李商隐,他和李商隐一样,在作品中善于捕捉和表达一刹那的情绪波动和难以言喻的情感,当李商隐在《锦瑟》中说道‘此情可待成追忆’时,有谁可以确切的说明‘此情’到底为何呢?难道仅仅因为无法言传,就能掩盖真实的存在吗?任何一个敏感和细腻的心灵都能意会到这里所传达的感情。当然,我用李商隐来做类比解释勃拉姆斯的音乐,对于你们来说是可以理解的,而对于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依然是天书一般,因为李商隐对他们来说也显得太陌生了。甚至可以说,任何风雅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这是一个可悲的时代。在这个国家,在这个时代,风雅是用来附庸的,它不必像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里的那样,成为一个民族文明不可分割的伟大成分,它是用来粉饰太平的,厌倦了或者心血来潮了,就换一种颜色再刷上去。对于这一切,我只能说,我们曾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