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了武汉,好不容易混到船上,还没到宜昌,船就被日军炸毁了,亲眼见那么多人罹难,包括钟雷鸣的母亲也死得很惨。
遇见了陈明,知道他们在木港的时候住在一个旅社里,了解了孩子的父亲与母亲死亡的情况,也趁机以孩子的保护人身份靠近钟家,因为再往上游走,重新上船就难了。天赐良机,可以向钟家借光,进入重庆。
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重庆跟别的城市不一样,八个码头就是八道城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果单纯交电台,他直接去《新华日报》社。但是,带电台为别的目的,这个任务很艰巨,一点风声都不能透露,除了以后参与处理的当时人,任何人都不能见这部去掉伪装的电台。
再说了,拿下钟家这个制高点可能更有利,从码头上传递的信息看起来,钟家有权有势也富有正义感,如果利用得好就胜券在握。
他们家与政界、商界、军界及社会各界都有联系。只可惜小儿子刚混出头来就惨死日本人手中,共同的民族仇恨更容易结成联盟……
“袍哥”之名,取意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诗经》之句,就是说,只要入了他们堂口的,不分富贵贫贱都是异姓兄弟,可以同生共死。他们的最高信条,是中国传统的"五伦"和"八德"。"五伦"者,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八德"就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有这样的社会基础,他安定了很多。见面得知果然他们是清袍哥,知道我的身份却没有张扬,看来有门儿,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灵堂前面,下午已经做过道场了,晚上又是和尚念经,吊唁的人、守灵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钟雷鸣始终不愿意离开,他说他要尽孝子的责任,何况还有舅舅陪着他。
山城的下半夜,已经有些凉意,老铁去拿出自己包袱里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在咿咿呀呀的唱经声中,少年坐着打瞌睡,老铁就将他拥在怀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到下半夜,陪坐守灵的几个亲戚都熬不住了,念经的和尚也到后面饭厅里去宵夜。家人喊他们两个进去,老铁说不饿,依然坐着不动。
最后,灵前就剩下他们两人,长明灯也有些倦意,忽闪忽闪的,洒出昏昏暗暗的光。
钟雷鸣被老铁推醒,立即站起来,把大氅递给老铁,自己走到前面看看,再到后面看看,摇摇头。老铁已经打开了他带来的那个木匣子,火速取出油纸包裹的电台塞在腋下,大氅裹起来了。
钟雷鸣大声喊肚子疼,要上厕所。
老铁声音也很响:“我陪你去。”
两人虚张声势地跑出去,悄悄到了后院,灰色的高墙在幽静的月光钟投下浓郁的黑影,想是累了一天,人们都睡了,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钟雷鸣悄声带他走到后门口,老铁轻声问他要出去吗?说外面有特务。
小家伙说不是的,门槛下面是涵道,有个空洞。过去不上学,在外面抓了黄鳝泥鳅蟋蟀这些玩意儿,家里人不让带进来,就在后门口悄悄塞到门槛底下,在外面能拿到,里面也能拿到,方便得很。
这小子,真有捉鬼卖钱的聪明,人们过门槛的时候,脚都往前跨,没有谁能踩到门槛底下的那一块。两人蹲下来,少年伸手搬动一块薄石板,正好放得下电台那个油纸包。
放进去后,就着天井里的月色,盖上石板放平了,踩踩没有一点声响,四周只有秋虫鸣叫,除此以外,别无其它动静。
两人再在到厕所里去方便了一下,出来了以后,还是到饭厅里面去吃宵夜了,是荷包蛋冲的炒米糖开水。
钟雷鸣装得像没事儿一样,嘴里还嚷嚷着:“上了一趟厕所,肚子就空了,还是要吃点东西的。”
这小家伙,将来当演员真不错。两个人守灵支撑到天亮,才各自回去睡觉。
老铁有些放心了,一觉睡到午后,似乎房间里多了什么?睁开眼睛,暗暗吃惊,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定定地看着他,不是别人,正是二爷。
他强压住内心的惊恐,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坐起来:“哎呀,是二爷,您等久了?有事吩咐就是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耽误了您的时间。”
钟二爷淡淡一笑:“我也才来没得哈哈,逗是怕吵醒你的瞌睡。”
担心昨晚东窗事发,难道被他发现了什么?
老铁下床穿鞋披衣,问他有何贵干:“重庆是钟家的地盘,在下客居贵地,自然到您的住处听训,怎敢劳您的大驾屈就?有事我这就去。”
“这几天家里人多惨了,到处都有人找我,在你这个氹,没得哪个晓得,逗在这个氹说。”钟老二点点头,让他也坐到身边沙发上来,“您是客人,何况将我侄儿送回来,也就是我们钟家的恩人……”
老铁有几分忐忑,走过去坐到沙发上,接过他给的一支香烟:“二爷日理万机,难得有空,在我这里歇歇也好,有事请说。”
二爷前面说得非常客气,突然话锋一转,来势不善了:“兄弟你贵姓?”
自从进了钟家的门——不,自从见了面,就没人问过他。似乎不须问这个问题的,因为既然是钟雷鸣的堂舅舅,当然与他母亲一个姓了,再问他的姓,就是说,正像是钟雷鸣告诉他的,钟家人已经明白,自己不是钟家的亲戚。
幸亏钟雷鸣提前报信,他毫不犹豫地说:“免贵姓丁。”
“我弟媳妇娘家在安徽是有个堂兄弟,但我弟媳妇不姓丁啊。”二爷是个明白人。
“实不相瞒,我不是钟雷鸣的堂舅舅,我只是钟团长的警卫员,我叫丁大铜,我们兄弟三个,老大就大金,老二叫大银,我老三就叫大铜了……”他装得很憨厚的样子,介绍他的哥哥。
二爷耐心地听完,又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安徽的。
钟二爷装成一副记不得的样子,说;“我们家老四出川的时候,带得有个警卫员,那叫个……我啷凯记不得了啥?”
“叫叶贵子,我们都叫他小叶子。”老铁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那人其实是护送钟团长的骨灰回来的,但随着逃难的人群到九江,路上就被敌机炸死在半路上了。
“哦,对头,他啷凯不跟你们团长了呢?”
“小叶子已经战死了——”
“啊?啥子时候的事?”
“那是去年11月底,他比我们团长早死几天……”
见他拿把香烟抓在手里,知道他没火,钟二爷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了。
用的还是外国货,不知道是什么牌子?钟家有钱可见一斑。是真想了解他弟弟是怎么死的?还是存心来考验自己?很可能两者都有,因为那支部队已经没有幸存者了。那边又是敌占区,没人来汇报这件事。
好在溺水之后,遇到了陈明,已经把所有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甚至包括在武汉打电话的事,借此机会,就按他的说法告知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