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未想明白这个深刻的问题,已经习惯于跟在小白背后放学了。别人都叫他大名,但我妈总是小白小白地叫,我便也跟着一起。
“小白!别走那么快!”
“小白!等等我——”
小白每次放学都很急着走似的,一瞬间就不见了人影。我怎么喊他也不理。不管一起玩的同学怎么嘲笑我,为了追上他。完成我妈给我的指标,我卯足了劲,费尽了心机。足球也不踢了,也不和狐朋狗友厮混了,只顾着把眼神放他身上。
一开始我总是让他从我眼皮底下溜走,但我也不是什么蠢货,几次下来便摸清了他的路数。
小白其实并不急着回家,每次放学,他都会从学校后门走,左弯右绕地跑到绿水河边。
绿水河之所以叫绿水河,不是因为里面有很多绿色的水生植物,而是因为里面太干净了,什么都没有,自然也生活不了鱼和其他可供捕捞的生物。失去了商业价值,小镇上的居民自然不会有太多的闲情逸致来进行纯粹的欣赏。
这对小白来说想必是一个不错的隐蔽之地。
因为行动轨迹实在不太容易被人发现的缘故,当我在他身边坐下时,他显然被吓了一跳,警惕地往一旁躲了躲。
我追上他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将沉的落日把绿水河清澈的河水映得一片橙红,像是暖色的琉璃被打碎在碧水中,让生活了十年却从未见过这幅景象的我在心底惊叹不已。
小白看来是见多了这幅光景,只顾着打量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我。
“终于追上你了。”我呼出一口气。
小白又紧张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稍稍收了戒心,把目光移回河水间。
“你不用跟着我的,”他的声音几乎被水流的声音盖过,“我知道是你妈让你这么做的。”
我第一反应是:“原来你会说话啊。”
他不悦:“我当然会说话。”
“但你从来不和我们说话。”
他不理我了,站起来,跑到离我远一些的河岸边坐下,开始用脚一下一下蹬着水。
虽说有些心虚,但我好歹也是靠着自己的实力跟上来的,便硬着头皮追到他身边坐下:“你跑得那么快,跟兔子似的,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
大概是被我的蠢话震惊到,他一时间忘记盯着河水看了。我扭过头遇上他的眼神,他马上避开,我却发现了新奇的东西。
我凑近他:“你在哭吗?”
他缩了缩脖子,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哪有啊。”
“别躲!”我命令。他真的不躲了。我趁机扶住他的脸细细观察起来。
小白的左眼下方有两颗竖行排列的痣,好像连成了一行眼泪似的。
“原来真的不是在哭……”我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两颗痣。
小白反应过来我的越轨之举,脸一下子变得滚烫,猛地推开我的手,这一下用力过猛,我重心不稳,一下子翻身跌进了河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啊!”我还没说什么,小白便惊呼起来,要来拉我。
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我觉得有趣,便声情并茂地顺着他演下去:“啊,来人啊,我掉河里啦……”并且假装扑腾了几下,小白吓得抖如筛糠,脸都在发白。
演了半天,才发现我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连落水的位置都没动一点。
看着小白疑惑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没事啦,这河水特别浅,涨起来也没不过膝盖。”然后湿漉漉地从水里站起身,伸手拉住他,却被他红着脸拍开手。
“谁叫你手不老实,乱摸我的脸。”他生气转身要走,我赶紧拦住他,理直气壮地说:“但你把我衣服弄湿了。”
明明他也被水溅湿了,却一下子不安起来,局促地低头:“那我,我该怎么赔偿你。”
看着他垂头咬着嘴唇的样子,我觉得他可能跟我印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
被拉到我家里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要赔偿什么,一直紧绷着不敢挪地儿。直到我妈二话不说地把毛巾裹上他的脑袋、并且往我身上重重来了一记,疼的我嗷嗷直叫。
他看着我们打打闹闹的样子,好像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因为小白是邻居的缘故,他和我妈平常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没打过招呼,但由于我妈咋咋呼呼自来熟的性格,很快就和他唠上了。
为了招待小白,我妈端出了白切鸡、炒粉丝还有一大份云吞面,把小白的推辞当作客气,给他盛了满满一份。
“怎么样?还合胃口吗?”她充满期待地问。
小白卖力地点头。他的脸都亮了起来,想必并不讨厌这些菜的味道。
但他吃了几口就开始放慢了速度,开始不断向我这里偷偷地瞟。
我的碗里已经没剩多少,看见他求助的眼神,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便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助,示意他把碗给我。迅速交换的过程中被我妈发现,我又被揍了——她说我像块叉烧,碗里还有凭什么非要抢人饭吃。我才懒得理她,三两下把两人份一并解决。
小白没有说谢谢,但我能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感激的神色,即便不是很明显。
“原来你不是吃不饱,而是吃得本来就不多啊。”
“什么意思?”
穿着我妈拿来的换洗的衣服,一起坐在门口啃着西瓜。我没敢告诉他这是我道听途说来的。
“看你这么瘦,还以为是你家里人没给你吃饱。”
我果然还是说错了话,他低下头,好久都没有说话。
“没差啦。”他闷声说。
我慌乱起来,嘴里的瓜都没法安心咽下去了。
他身上单薄的衣摆随风飘动,冷淡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没有把他们当家人过,所以怎么对我都没差啦。”
超越了人生迄今为止概念的话语让我后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我换了个话题:“那,那你平时穿那么少,是因为不怕冷吗。”
他目视前方,看着河对岸村落的点点星光,话语像是叹气般从嘴里吐出:“我怕冷。”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对于这样一个初次会面的神秘的人,不被他人认可的怪人,在自己面前袒露真心,不禁让我觉得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我想了想,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没事,我不怕冷,以后你穿我的衣服就行。”
没想到小白瞥了一眼披在身上的衣服:“你是不是以为这种行为很帅气。”
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小白的这张嘴啊……
“别拿对待女孩的方式对我。”他刻薄地说着,但却没有把衣服扔在地上或是甩开。
落水事件以后,小白不再明显地抗拒我和他放学一起回家,虽然他也不会表现出欢迎的态度,甚至时常对我投来嫌弃的目光,但我觉得我们正在一天天地成为朋友。
我常常以我妈为借口,找机会给他送衣服送吃的,因为担心他觉得这是施舍,每每把东西带给他,都会强调一遍:我们是朋友,这是作为朋友的礼物。
像是坚冰在融化,他开始在学校里和我说话了。我常常跑到他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央求“能不能让我抄下作文”,然后获得“你真的已经无可救药到抄作文的地步了吗”的热情回答。
对此,我的玩伴们纷纷投来惊讶的视线洗礼。
“魏朱墨,你为什么要和佟加白一起玩?”
“因为想啊。”
无论男女,他们纷纷投来恐惧而同情的眼神,好像得知了我突然患上恶疾,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消息。
显而易见,和班上的“怪胎”一起行动带来的后果就是,大家也会开始把你和他归为一类,认为你是怪胎的伙伴。
一开始,我总是在操场上和朋友们热火朝天地踢着球。自从和小白一起去河边以后,操场上便没有了我的位置。我只能在所有人离开后,捡起他们留下的球,一个人在夕阳下练习颠球。
有一天,我在操场上,一个人听着足球在我脚上飞起再落下的声音时,有一个脚步声在我身后不远处停下。
转身一看,不是我曾经的玩伴们,是小白。
他似乎已经看了很久了,此刻才走近。他没有说话。
我挤出一个笑,问他:“你要一起吗?”
他看着足球,表情很嫌弃:“不要,会出汗。”
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
足球咚咚地掉在地上,滚远了,我却没有去捡,而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问我:“你一个人不难受吗。”
他的声音就像被风吹落的树叶,周围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只有他和我。
我摇摇头:“谁说我一个人,不是还有你吗?”
他想了想,走到远处的升旗台前,拍了拍灰,坐下。
他在等我。
我追上滚远了的足球,用脚尖捡起,重新颠起球来。一边颠着,一边低下头偷偷提起领口抹眼泪,希望小白不会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