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且知道宋离钧在筹备求婚。
预产期一天天将近,苏且没有再去工作,专心在家备产。他的肚子圆滚滚,整天带着球行动,动不了了就躺床上歇着。
三楼的放映厅被改装成了产室。宋离钧把私人医院的设备搬到家里来,随时准备应对苏且发动,他这一胎是顺产,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星际时代的麻醉剂很神奇,能让人感觉不到疼痛,但仍有意识控制自己的身体。
苏且靠在床边,闲闲地翻阅一本编程书,他已经逐步上手了星际版编程语言,能在全息终端里做简单的小游戏。但具体如何利用这个技能找一份喜欢的工作,苏且暂时还没有头绪。
宋离钧从门外走进来,坐到床边,温声道:“老婆,怎么又在看书?记得休息,别累着了。”
苏且不在意道:“看书有什么可累的?这对我来说就是休息。”宋离钧不能理解,编程书这种枯燥乏味的东西他一看就晕,这怎么能是休息呢?苏且没理他,沿着刚才的段落继续看下去。
宋离钧道:“医生说你最近激素水平升高,预计产期就在近两天了,只要是靠脑子想的事情,都会劳心费神,还是注意着好。”
苏且觉得他烦,转移话题:“我刚刚听见有车停在家门口,他们是来做什么的?还挺闹腾的。”
宋离钧道:“吵到你了吗?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搬了一些机甲零件,这次补的货多些,毕竟我们家两个工作间,天天都在消耗材料。”
苏且点点头:“哦,这样。”
宋离钧一脸认真,不知道的就真信了。苏且分明看见了粉色的热气球、成箱成箱运进来的玫瑰花瓣,苏洁这个私人管家即将功成身退,本也没什么工作要做了,最近不知怎么又开始忙着做蛋糕,宋轻山无意中提起,他吃试验品蛋糕快吃吐了。
苏且哪还能猜不到宋离钧想做什么。待孩子出生之后,苏且恢复如常,便合了宋离钧最开始的期待。他到这时候才能心无芥蒂地和他在一起。
虽然说好了以后要一起把肚子里这个孩子好好养大,但宋离钧……还是很在意孩子的血缘吧。这象征着某种过去。
苏且厌烦地想,有时候宋离钧真的很小心眼,居然要和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置气。
要是他知道这孩子其实是他亲生的,会被“凭空借种”这件事吓到吗?他会不会觉得苏且很怪异,进而怀疑苏且被外星人掉包了?不对,星际这么多人,都是外星人,也不存在外星人入侵地球这种危言耸听的说法。
宋离钧见蒙混过去了,自以为瞒得很好,而且做出了新的努力:“最近阿且就不要下楼了,走楼梯不安全,我让苏洁陪你在屋子里转转,你要是觉得闷了,就找轻山陪你聊天。”
苏且本来也不打算下楼,他怀胎十月,承受不起一点风险,宋离钧这话真是欲盖弥彰。苏且觉得有趣,故意逗他:“我看外头海棠开得好美,只可惜不能亲自下楼去瞧。”说罢还可惜地叹了口气。
宋离钧忙道:“这个容易,我打视频带你看,你说想看哪朵,我就给你拍哪朵,和亲眼看是一样的。反正你现在真的不能下楼。”
苏且语气低落:“这怎么能一样呢。当时的微风、风带来的香气、那种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的感觉是可以用视频代替的吗?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我在星网上看视频,就可以走遍星辰大海?没有这样的事情。”
宋离钧为难地想了想,好声和他商量:“一会儿我去剪点花枝,插在瓶里给你看可好?”
苏且摇摇头,固执道:“不好。”
宋离钧真拿他没办法。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说不要,什么都说不好。我真讨厌,那时送你的花也被你扔了。”宋离钧故意提及往事,真心实意地难过。
苏且受到谴责,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扔过他送的花:“胡说。你送的花我哪次不是好好养起来?还把好些做成了干花,只要不凋谢就都留着。红口白舌的倒是会污蔑人了。”
宋离钧觉得很奇怪,苏且对他们初见那段时间的印象也太过模糊,每每提及,都是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要真这么不放心上,又为什么选了他做伴侣?人怎么会在最开始的时候,对后来深爱的人毫无印象呢?
九个月前,宋离钧才意识到自己喜欢苏且的时候,给他送过一次花:携着晨露的一朵,红色的玫瑰如火般盛放。他满怀期待地朝他走近:“这朵花送给你。”
苏且很诧异,立刻避之不及地退开,摆手道:“这……我不能收。”
宋离钧不懂,只是一朵花,有什么不能收?还是说不能收的东西其实是他的心意?他不想把人逼太紧,怕把他吓跑了,只能失落道:“好吧。”
离开之前,他将那朵花插在瓶里,放到了苏且抬眼便能看见的窗台上。傍晚他再去看,那朵花已经不见了。苏且连他送的一朵花也容不得,就有这么碍眼吗?
这只是宋离钧追求过程中所受的挫败之一。苏且真正教会了他:无论多优秀的人,都无法通过努力获得所有人的喜爱。总有些人无法被打动,似一块不开窍的顽石。
宋离钧原以为苏且只是不想再提当时的事,毕竟说起来,也称不上多光彩。可苏且好似真的不记得,宋离钧这次没有急着反驳。
他如常道:“你不记得了吗?我说的被扔掉的花,是第一次见面时送你的。”
苏且愣了下: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会送花?又不是网恋见面,谁会预先在身上带一朵花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同事?难不成是就地取材、借花送佛?
宋离钧继续道:“我发现你把花扔了,心痛了好一阵子。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苏且迅速思考,做出回应:“初次见面送花也太突然了,我应该是太意外了吧。至于当时为什么把花扔了,我也记不清,可能是不方便带着?”
他看向宋离钧,安慰道:“不要总对之前的事介怀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扔掉你送的花,这样可以了吗?”“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宋离钧摇头不语。
不对,全都不对。
送花那天,根本不是第一次见面。初次见面有很多同事在场,往后还有几番交集。
宋离钧暗中关注着苏且,时常找机会在他面前晃悠,仗着自己是工作室老板,对苏且大开方便之门,把他安排在单独的工作间。
这些都做完了,才有送花的事。
而且,那花插在花瓶里,本来也没必要带走,什么叫做不方便带着?
宋离钧道:“苏且,你在骗我。”
苏且心中惊骇。无中生有这种事,实在太为难了,他真的想象不到当时的状况。
苏且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我骗你什么了?我有什么可骗你的。”
宋离钧看着他这样,心里狠狠一揪,当即是不忍心再追问了:“我记得的和你说的有出入,兴许是我记错了,没事的,没事的……”
苏且哭道:“我和你说过,我失忆了,你可能记不得我说过。我真的不记得之前的事,况且你不是说过:既然是追求者,就要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我不过是拒绝了你,怎么就好像辜负了你?你这样指责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宋离钧从未见过苏且如此崩溃的模样。
他急促地呼吸着,切齿地痛恨着,眼里一片通红,一直压抑着的无助、委屈、愤恨、惶惑在这一刻如同决堤般宣泄而出,最后痛苦地闭上眼,仰着头缓缓流下两行清泪,无法止息地抽泣。
宋离钧被“失忆”两个字砸晕了,苏且平日的表现很自然,完全看不出是个失忆过的人,但仔细想来,也并非没有蛛丝马迹。苏且对基本常识缺乏了解,对性别划分的概念很模糊;每每谈及新的话题都要先观察别人,再说些模糊的字句附和;从不单独去陌生的地方,即便非去不可也得先把路线、所需物品、周围公共设施查个清楚才能放心;明明早就大学毕业了,却辛苦地啃本科教材……一旦将这些事联系起来,就能发现共同的规律。苏且并非缺乏安全感、过分谨慎的性格,他会有这些表现的原因,其实早就呼之欲出。
“呜呜……好疼……”
“啊……呃啊!”
“阿钧!阿钧!”
慌乱的呼喊声扯回宋离钧的心神,他猛然一惊,是他让阿且动了气!他都做了些什么?不管有没有失忆,阿且就是苏且,是他最重要的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宋离钧连忙按铃。
医生护士都在客房住着,听见铃声就连忙赶来。他们有条不紊地查看苏且的情况,安抚他的情绪,给他注射药液。
所有人各就各位,消毒、照灯、投影。
药效很快起来,苏且变得意识混沌。他的手放在孕肚上,却渐渐没了力气。医生正在帮他扩穴,让他打开生殖腔。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中间好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像一只破掉的气球一样,内里的气疯狂往外涌出,最终瘪成扁扁的一滩。
他本该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可身体的感知已经麻痹了,一切都被隔得很远。据星网调查,生产过程中感到痛苦的星际人占比为 0.001%,这就是人们愿意自己生孩子,而非领养幼年仿生人的原因。
苏且没感觉到疼痛,身体正在为生出腹中的胎儿做出改变,有一股力量正将胎儿缓慢向外推动。他静静感受着呼吸,维持着迷蒙的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产室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苏且只来得及看孩子一眼,便困倦得睡了过去。失去意识前他想:这就是崽崽吗?皱皱巴巴的,红红的,像从血肉里掉出来的果实。
孩子安卧在男人枕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过了片刻,她无意识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