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冷了,宁须安想,都已经到了四月了,怎么还会有这样惹人厌的冷风。
顺着他的目光,卫东伸手将残留的最后一指空隙彻底合上。
“小安。”卫东斟酌着说,“或许,我可以把这间店面抵出去帮你。”
这家纹身店是卫东的父母出资替他物色盘下的,宁须安怎么可能要,他蹙着眉头斥卫东:“你别在这儿乱说。”
“……那平哥那事,你要怎么解决?”卫东又问,“他到底是干了什么啊?”
提及这事,宁须安难免要觉得头疼与疲倦:“他不肯说。”
各路收债的人已经找上宁家又砸又骂了好几次,邻里之间也不由得传出许多谣言。因为加起来的数额实在太大,“赌博欠债”的猜测最多,而且还有几个人说曾经看到过他哥哥出现在赌场附近。
三人成虎后,便有好几个邻居出于这样的猜测,干脆劝宁须安不要接这烂摊子管他哥哥,毕竟赌徒都是很难回头的,言语之时,很是义愤填膺。
而面对那样的流言,宁须平也没有争辩,很像是种默认的意思,即使是在宁须安说出“我会因此失望”的话后,他哥哥也什么都没有说,叫宁须安为他辩驳时都显得很像是在自欺欺人。
这几天,宁须平干脆都失去了踪迹,回避掉了与宁须安的交往,也一点都不想向宁须安提供清楚的账目记录——宁须安甚至都是从收债人那里得知他哥哥的一二信息的。
但因为深知宁须平的为人,也因为默认与回避中都显露出了他哥哥极强烈的自责意味,宁须安完全不相信赌博的论断,也根本不会放任他哥哥不管。
“小安?”卫东又叫了他一声,担忧之意溢于言表。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二百多万绝对不是个普通人可以接受得了的数目的,宁须安连账目都不清楚,哪会有什么法子,也只能一天天地为他哥哥汇去他今日的薪资,用单薄的文字恳求他哥哥回来接受他的帮忙,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卫东的话倒是又有些坚定了他的打算,毕竟能还一点是一点,到时候,先将他们的那间房子卖了吧……
宁须安冲着卫东笑了一笑,说:“赶紧做你的正经工作。”
卫东深深地看他一眼,到底没能揭穿他故作镇定的假面,只低头去看了这次的稿,问:“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宁须安说。
这些日子,他要不间断地打工,还得继续上学写作业弄好几门期末考试,应付过收债人的骚扰,再在深夜里整宿地听着宁伟兴由于手术后遗症而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实在是难熬。
心情难熬时,宁须安总会要兴起追求生理痛苦的奇怪癖好,似乎只要身体难过了,就能够代替掉其余地方的疼痛。
卫东没再多问,凝神工作起来。
过程至半时,宁须安收到了李敬的回复。
李敬:“今天我不知道。”
李敬:“徐思淼上午回夏城了,纪庭这几天应该都会在外面住。”
有徐思淼在自然会更好,宁须安一面这样想一面回复李敬:“谢谢。”
按照往常,信息的来往本就该到此终止了。然而过了几秒,李敬又突然给他发了一张相片,拍的是被揉皱了的纸团:“你有些像它。”
皱巴巴的,不大方的,矫情的,别扭的。
读完这一行时,卫东不知道刺到了他身上哪根过于敏锐的神经,宁须安感到了一股明显的疼痛。
但尽管说李敬当年的总成绩是数一数二的,可也总是常年占据语文作文得分的倒数几位。
于是宁须安只是想,李敬这比喻还真是粗糙又错误。
宁家分配到的那间安置房虽然装修、地段都很差劲,然而到底是在夏城的边角,要想卖出去套取一定的现金也应当是能做到的。
宁须安没多作犹豫,没几天便和宁伟兴提出了这事——房产证上写着宁伟兴的名字,无论是出售还是之后的过户交接都理应征得户主的同意。
他知道父亲同他一样,不可能舍弃掉他的兄长,只要父亲这边点了头签了委托书,他下午就能立刻着手处理。
然而就在宁伟兴接过笔的那一瞬,脑内却突然闪来一段相似又模糊的记忆,他脸色变了一变,犹豫几秒,还是语带惊疑道:“小安……”
宁须安嗅到了极其不妙的味道,连后背肌肉都跟着泛起疲惫的酸痛,他往后靠了靠,几乎是有些麻木地问:“怎么了爸?”
“你哥,”宁伟兴说,“之前也好像让我签过什么东西。”
是在某一天,他在疼痛带来的昏厥前夕,又一次胡乱地说出了许多心疼孩子付出、大可以选择放弃的话语,再醒来时,周身萦绕着酒气的大儿子便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一面流泪喃喃自语,一面让未清醒的他签下了什么。
宁伟兴焦躁而不安地搓了下手指:“当然,不一定就是和房子有关。”
但这些查起来实在用不了太多时间。
不多时,服务人员便用甜美又冰冷的声音告诉宁须安:“是的,有查询到抵押贷款的记录。”
宁须平向一家小型的贷款公司抵押房子贷了七十万,这种公司的经营极不正规,交还时限短得离谱,只有两三个月,利息却极高——而尽管这小公司出具的协议里处处都透露着明眼人可见的陷阱与圈套,却又荒谬地具备着效力,涉及到的房产多半都难以讨要回来。也就是说,如果无法在下月末先彻底缴清这笔钱,那么宁家那处安置房就应当要被拿去做拍卖了。
——原本还想靠卖房做缓冲,结果原来房子也并未真正意义上地在他们手上,再过不久,还就要无家可归了。
几次电话、信息的往来后,宁须安完全明晰了他们这可怜的处境。
“小安?”宁伟兴听不分明细节,只得眼巴巴地等待着他的解释,“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宁须安看向他的父亲,晦涩的目光从突兀耸起的肩骨一路往上,看过苍白的嘴唇与满怀担忧的混浊眼睛。
他不能够确认父亲能不能接受又一次的变化,只得欲盖弥彰地说着谎:“还不清楚,这事只能先放一下,我仔细查查再谈。”
宁伟兴皱了眉:“小安……”
宁须安迅速起了身:“爸,我今天下午还有个兼职,快迟到了,先走了。”
宁须安下午确实有安排兼职,要接送陪伴一个小孩上钢琴课。
家长却在这天将他拒之门外,又告知他之后不必再来,同机构的某个同事已经将他取代,究其原因,对方为难地说:“我听人说,你哥最近出了点事。”
疑似赌博,欠下巨额债款,收债人又或许会半路出现暴力催债,怎么可以让孩子跟着受到可能的牵连?
“我知道了。”宁须安说,他顿了几秒,还是有些徒劳道,“我哥没有赌博这种不良嗜好。”
对方笑了笑,沉默地合上大门。
有所顾虑的自然不止是这一家,宁须安又接连收到了几条委婉回绝的通知。
本来除开基本的体力劳动外,来钱稍快的就是这些长期稳定的家教活动;等到五六月,新一批结束考试的“廉价劳动力”不懂得开出合适的价码,很快就会让人有机可乘,让这招工市场再饱和。
宁须安头疼不已,只得又多找了几个卸货、送水的零时工。
只是这点滴累积起来也很像是杯水车薪,找上宁家催债的贷款公司只多不少,拼凑整合起他们带来的催款信息,宁须安粗浅算了算,连本带利,一天竟就需要付上七八千。
估算出可怕的数字时,他正闷在玩偶服里做某个店家的吉祥物,不由得要为这家店也感到些许的晦气。
厚重的头套遮了大半的视线,冷不丁的,宁须安感到小腿骨上传来了一阵疼痛。
他略有些费劲地低头看,只见一个男孩正收回脚,又仰起头,透过玩偶嘴部的缝隙与他对视,露出了天真又恶劣的笑,说着“原来里面是真人”的话,而不远处的父亲正专注地看着手机,显然无暇他顾。
这样的事宁须安也碰见有几次了,之前的一位同事还因为气不过回了一击最终被解雇,他往后退了一步,朝男孩摆摆手。
男孩却笑了一下,用力地扑上来扇这玩偶的嘴,还要绕到背后去拽玩偶的尾巴,他的父亲在那里玩了多久手机,男孩便不依不饶地闹了宁须安多长时间,实在难缠。
将工作服换下来时,宁须安早已出了一身的汗,他察看了下自己的小腿,发现果真是青了一块儿。
晚上回家后,几乎是不出意外的,他又与收债人打了个照面,这次是之前那个在学校门口碰见的男人。
男人确实说到做到,态度一日比一日地要差,直接就闯进宁家里示威地砸了一通,再逼近到宁须安跟前,问他:“钱呢?”
宁须安:“没有。”
“没钱?”男人骂骂咧咧的,“没钱那你一天天都在干什么!你哥一天天都在干什么!你是非要我们打你一……”
“打了我,我没法去赚钱你更收不到一分。”宁须安面无表情道,“要么你就干脆干点更不合法的勾当把我手指剁了、器官卖了弄钱。”
男人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揪住宁须安的衣领:“你以为我不敢!”
宁须安精致锐利的面庞上只同蒙了一层阴翳,他冷冰冰地回望着男人的目光,玻璃珠似的眼睛灰沉沉的,并不含有什么惧意:“那你就干。”
暴力催收本就是为了打个心理战,弄到不合法的地界上他们也不好收场,男人顿了一下,只用力往宁须安脸上揍了一拳,又故意将人掼在了散着玻璃渣的那块地面上,临走时指着他的鼻子警告道:“你看我下次敢不敢。”
玻璃渣子嵌了宁须安小半只手臂,细碎绵密的疼意直顺着神经往他的全身蔓延,连带起深深的燥火与无力,满满地鼓胀在胸腔中根本无处发泄。
宁须安在满地狼藉中坐了好半晌,才似乎将这些莫名汹涌起来的情绪平复过去,慢慢地起了身,包扎伤口再收拾一切。
进入厨房做晚饭时都快要接近八点,宁须安完全饿过了头,只煮了一点挂面做样子,配菜也尽省略去,只预备滴点醋做调味。
拿起醋瓶时才乍然意识到酸醋好像在前几天就已经用尽,宁须安心脏一空,抱着点点侥幸心理,也只在静寂中等出来寥寥两滴。
端着瓶子的手臂在虚空中顿过几秒,宁须安深呼吸了一下,下一刻,他狠狠将醋瓶砸在了水池中,一声脆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听起来格外地刺耳。
柜子的震动带着廉价的墙板也要颤动,修缮工作拖延许久的破漏天花板处也抖下来石灰点点,正落到宁须安的肩膀上。
宁须安抬头看了两秒,突然非常希望它能够再掉落下来一块——就准确无误地砸到他的头上。
这念头兴起的一瞬间,宁须安听见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忘了锁门。
紧接着,来者又在门板上扣了两下,像是在问询主人的意见。
假惺惺的礼貌,宁须安嗤笑一声,待会儿不还是要砸要来威胁他么?
他不紧不慢地洗了一把手,这才走出厨房,毫不掩饰不耐地沉声在说:“没钱还给你……”
下一刻,比起无力、埋怨或是难熬、生气,更加复杂微妙、更加让他难以忍受的情绪蔓延在了宁须安的心头。
那个时候,宁须安知道,那个他不愿意承认、竭力避开又竭力拖延的时刻还是要来临了。
纪庭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