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曝的灯光下,那张带着点儿病气的面孔显得越发苍白羸弱,也更漂亮得叫人心惊。
分明被人怀疑,却仍旧是一副沉静镇定的神色,锋利而精致的眉眼间隐约蕴蓄着点点哂意,宁须安毫无所畏地将眼神投落的那刻,李朝柯只觉得心头一跳,底气也竟有一瞬的丧失。
直到身旁的张此弋发出来一声意义莫辨的笑声,他才乍然回过神。
因为金钱导致的兄弟阋墙在何时何地都算不得罕见。
李朝柯在搜寻出那份巨额保单的第一时间就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了宁须平的直系亲属上。
尸检结果也说死者身上并无其他外伤,死亡前应该没有和人起过明显冲突,推测是熟人作案。
关系不够熟络,却又恰巧在保险生效没几天后突然造访的弟弟难道嫌疑还不够大?
更何况……
李朝柯正了正色,说:“宁须安先生,至少就我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您的处境很不利。”
宁须安眯了下眼睛,问他:“有多不利?”
碰上了一个硬茬,李朝柯想。他拿笔点了点桌面,试图通过这个小动作给自己增长一点信心,缓声道:“您在13号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左右进入盛季宾馆并进行登记,在走进房间不久后又返回前厅借了雨具前往药店买药——以上情况和盛季宾馆老板、药店老板的口供一致。”
“但您所说的八点五十六分回到盛季宾馆,”李朝柯一字一顿地说,“目前存疑。”
为了节约成本,也因为来往者实在不多,盛季宾馆只在大门口安装了监控,不幸的是,该探头于三天前损坏,至今未修理完善。
宁须安想起当时背对着他打电话的老板——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之下,老板因为突然涌入的人流、破损的摄像头烦躁,其余人们则因无处落脚休憩的现状烦躁,都不曾注意到宁须安的动向,更不要说是小小的雨具。
而从盛季宾馆抵达陆家河,步行需要四十分钟——如果借助某种交通工具,耗时自然将更短,台风下的大雨又如天降,能轻易将许多痕迹冲刷。
只要事先和宁须平约定好在陆家河碰面,从会面到作案也并不需要太长时间。
于是宁须安无论如何都能够在当晚十一点三十前回到盛季宾馆——十一点三十分,那个叫纪庭的男人抵达宾馆,用五百元现金问到了宁须安的房间号,随后进入,十二点,盛季宾馆歇业。
李朝柯眉头动了动,边说边又将笔记本上的“纪庭”二字用红笔圈了圈。
“所以宁先生,”李朝柯说,“13号晚间八点五十三分至十一点三十分,关于这一个时间段,您的不在场证明缺失。”
他有一些明知故问:“有人能为您提供吗?”
“依照目前的情形看起来,”宁须安说,“没有。”
“那么宁须安先生,请您再回答一遍,那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八点五十三分我走出药店,五十六回到宾馆,进入房间后洗漱睡觉……”
做了一场冗长的关于纪庭的梦。
“直至我朋友到达,然后到第二日下午听到我哥的死讯。”宁须安说。
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李警官,以上是我的供词,我的确没有办法提供不在场证明,那么——请问您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来证明我杀了我哥?”
看似合理的动机加上空白无人证的时间段,宁须安清楚明白对方将怀疑的指针指向自己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钱。
十几岁时他就渴求又厌恶的东西给他带来的感觉根本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改变。
他一家的命运大半系于此,他少年时乃至今日的自尊被迫系于此,他的清白名誉竟也可笑地系于此。
迎着宁须安的目光,李朝柯的面色慢慢沉了下来。
提前与宁须平约定好——约定的证据在哪里?通话记录仅有12号晚上的那一通,因为缺乏录音,内容已不可考,口头约定之类的更是无从证明。
他猜想是宁须安为了巨额保险金推宁须平下水,但是……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找到,”宁须安将李朝柯的神色变化全部收进眼底,他挑起眉梢,表情竟然出奇地和煦,“那么就该疑罪从无啊,李警官。”
年轻而缺乏经验的民警在那瞬间瞳孔震颤,已经因为这近似挑衅的话语而沉不住气。李朝柯几乎算是拍案而起,他愤愤道:“证据我自然会去找。但是宁先生,作为嫌疑人,在讯问过程中,请您端正态度!”
“态度?”纪庭冷笑一声,“那你们对待受害者家属是什么态度?他的哥哥刚刚去世,他今天身体也不舒服,你们就把他关在里面询问了快五个小时?”
“张警官和李警官也是为了更好地解决这桩案子,请您多见谅。”答话的女警态度温和地打着官腔。
旁边的男警却不屑地笑了一声,他坐姿懒散,警服上的纽扣都没有扣得很齐整,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在说:“李警官是终于碰上了一件叫他觉得有用的大事。”
纪庭眯了下眼:“什么意思?”
“小朱!”
“李警官刚毕业没多久嘛,雄心壮志得很,对陆家塘这边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才不感兴趣,”小朱说,“好不容易碰上这桩事,肯定想着要借它升官呢。”
他这话太直白,听上去实在很不尊重死者,惹得那位女警要再低声斥他“别乱讲”,小朱耸一耸肩膀,眼睛又盯回屏幕了。
女警又朝纪庭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圆场的话还没说出来,锁扣打开的“咔哒”声便传了过来。
纪庭扭身去望——张此弋和李朝柯出来了。
房门开合的几秒钟,纪庭只来得及匆匆扫过宁须安一眼。
亮白刺眼的灯光下,宁须安的侧影只像是几根凌厉线条的无序组合,他拧着眉,一只手掩着口鼻在咳嗽,另一只手则轻轻按在胃部。
李朝柯拿着一次性杯子在饮水机前接水,水流落下的刹那他被人用力抓着肩膀扳了过来。他吃痛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便对上一张阴郁的、不快的脸。
“你要问到什么时候?”纪庭克制着自己的脾气,“他已经很不舒服了。他是受害者家属,不是你的嫌疑犯。”
李朝柯决心通过这桩案件逃离毫无发展空间、只有人情来往与挤兑孤立的乡村派出所,因此决心从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宁须安身上寻找到错漏。
长时间的、反复不断的讯问是最有效的方法。
李朝柯抬起眼睛,回答纪庭:“他是嫌疑犯。”
“你不要靠你的臆想断案!”纪庭不敢置信地说,“他怎么可能杀了他哥?他……”
“纪先生是宁先生的朋友,从某种程度上说,朋友的印象与我的臆想一样不可靠。”李朝柯说。
“那你的证据是什么?”纪庭厉声问。
李朝柯说:“巨额保险单,缺失的不在场证明,都能让他成为怀疑人。”
纪庭松开他的肩膀,忽然有一瞬间的愣怔。
“成为怀疑人后,我们至多能依据条例扣留他十二个小时。”李朝柯沉声说,“如果纪先生没有其他疑问,我就继……”
“他缺的不在场证明,是几点到几点?”纪庭突然问。
李朝柯犹豫一会儿,把简要的笔记找给他看。
因为时间线画得分明,补充的备注也很清楚,纪庭看得很快,几分钟后,他平静地跟李朝柯说:“在那天晚上十一点钟,我和宁须平见过面。”
李朝柯一顿,几乎是很失望地在问:“什么?”
小朱的话还言犹在耳,纪庭觑见他的神色,不快戒备又多了几分:“李警官,我的行车记录仪都拍下来了,不出意外应当可以证明宁须安的清白。但问题在于,我不能够确定我们能不能相信一个存有私心、只把案子当踏板的警察来调查。”
李朝柯倏然睁大了眼:“我……”
“群众的意见、信任于我们而言是很重要的,”但张此弋打断了李朝柯,“既然纪先生不放心小李参与调查,那我们也充分尊重纪先生的意愿。”
他睨了李朝柯一眼:“小李,你不要再跟这件事了,回头写份检讨交上来,反思一下你自己急功近利、忘了初心的错误。”
张此弋又利落地一招手:“小朱,你进来协助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