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万物生长时,姜含玉单唤江酩留下陪她说话,却赶裴言先行回府。
裴言回望着母亲不容置喙的目光,朝江酩安抚一笑,便独自一人离去。
“衍之这孩子啊,从小便固执得很。”姜含玉轻声说着,眉宇间透出一抹忧虑,看向江酩时又悄然散了。
“从前只有我这个做母亲的话能够听进去一点,但现在不同了,衍之有你在身边陪着,阿娘很放心。”
这话言外之意莫名揪心,江酩张了张唇,却被姜含玉笑着打住,“莫慌,只是想让你陪衍之一起帮阿娘一个忙。”
江酩心下微松,见姜含玉语调犹豫,以为这事不好完成。
“阿娘,您说说看,我和衍之定会尽力而为。”
姜含玉顺势叹口气,抚了抚他的鬓发,道:“衍之他,对于你们父亲的态度一向淡漠,阿娘此次是想让你们去吴地故居寻件旧物回来。”
说着,姜含玉面露忧郁,凤眸微垂,似有些感伤,“阿娘……阿娘只想全了睹物思人的念想,晚席,你会替阿娘劝劝衍之的,对吗?”
“我……”江酩顿住,手心生出冷汗,最终还是无法忽视姜含玉眼中的祈盼。
“我会的,阿娘放心吧。”
“那再好不过,”姜含玉握住他微僵的手轻轻拍了拍,“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却忍不住还要多说一遍,请你爱惜自己,也望衍之如此。”
……
“阿酩?”
裴言抱着从宫中拿着舆图回来后便魂不守舍的人,幽幽低叹:“阿娘还认为我对父亲心存芥蒂呢。”
“没有没有!”江酩连忙摆手,斟酌着措辞:“阿娘、阿娘想寻件旧物回来,衍之,我们……”
他心里对于姜含玉异常的反应有些警醒,但却不好提及某些不妙的事。
裴言看向他手中的舆图,须臾才开口道:“我们早日启程,也好……早日回来。”
“好!阿娘说过去吴地走水路最快最便捷,衍之你、你应该不晕船吧?”
裴言莞尔,摇了摇头,“我不会有事,倒是阿酩你,从皇都出发至吴地顺风顺水也要小半月,舟车劳顿,恐怕会辛苦你一些。”
“我才不怕,”江酩眨了眨眼扑进裴言怀里,抱着他脖颈亲昵的蹭了蹭,“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分明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裴言心中凉意四起,听到江酩的话,他那双琉璃般净明的眼眸里染上湿意,许久才缓声说着:
“我也,如此。”
皇都城南临江而下六十里有设官方渡口,裴言携手江酩登上渡船,随行只带了乌月、单眠与姜含玉派下的一名御医,便再无其他人员。
启程虽仓促,但行囊早让姜含玉派人打点好了,裴言看着那大包小包的包裹时,唇角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
江酩见他笑得奇怪,连忙抱住他腰身安抚:“没事的,我们很快就会回来,没事的。”
渡船在此时扬帆起航,江酩心里藏了事,却更担心裴言的状态。
“衍之,这是我第一次坐船呢,你陪我去船头看看风景怎么样?”
他话中忐忑显露得厉害,一旁侍立的单眠与乌月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见到忧思。
江川风和日丽,裴言回神对上江酩担忧的视线,歉疚不已,“一时分神,阿酩勿怪,我自是乐意陪你去的。”
甲板上,江酩借着看风景的意图拉着裴言东转西瞧,后者一一回应,神色如常。
许是江酩目光太过热切,裴言在心中叹息,侧眸与他对视,“阿酩似有话想对我说。”
“嗯……”江酩沉声开口:“衍之,你今日很不对劲,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心事?我也想为你分担一点唔……”
裴言捧着他的脸颊往里揉捏,江酩表情迷蒙,就见对面的人总算是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阿酩如此关心我,倒是令我受宠若惊。”
江酩:“……”
他沉默两息,欲言又止,最后迟疑问道:“衍之,我最近有做什么惹得你不高兴的事吗?”
“绝无可能。”
裴言淡笑,俯身吻了吻被他挤嘟起来的软唇,“我只是想不通,阿娘为什么不愿意来送送我们。”
“……啊?”
江酩回想起登船时自己特地回身,与做了遮掩的姜含玉和女使瑾打招呼的画面,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记忆错乱了。
他自己理了半响,见到裴言平静的目光,挂在他肩上晃了晃。
“明明是你不回头看看的!怎么能冤枉阿娘她们!”
一语惊醒梦中人。
裴言怔在原地,脑海中的画面倒退至登船时,余光里伫立的两道素影。
原是……阿娘来过的……
一滴水珠落在江酩面庞上,他狐疑望天,摸着那水珠滑落的痕迹,目光落到裴言眼眸上时,蓦然慌了神。
“衍之?衍之你、你怎么忽然……”
身体遭人紧紧抱住,江酩抿唇,将话吞回肚中,也紧紧回抱着他。
直至江畔青山传来悠长啼啭,裴言脸上泪痕清晰可见,他偏唇吻了吻江酩鬓发,释然一笑:“既是阿娘的选择,我自当尊重。”
江酩心里一抖,压下哽咽的语气,轻哼一声:“叫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这回错过了吧,还好我替你看过了!”
两人话不同频,心却明晰,裴言诚恳向他道歉,见江酩故作气恼,便蹙着眉又滑落两道泪痕。
看得江酩睁大眼睛哑口无声,手忙脚乱哄他:“你、你……我没生气……衍之……不哭了好不好?”
“那阿酩亲亲我。”
泪意说断就断,江酩心中佩服,无奈笑笑,奉上柔软红唇,与他在江风中拥吻。
是夜,江酩受了风寒,高烧不退。
御医煨药都煨过三回,江酩混沌起来就是不喝,裴言心里自责无比,让御医暂退,从榻上抱起江酩。
毛裘毯厚厚裹着生病的人,裴言抱他起来后,病人倒是生出力气挣扎,最后将脑袋靠在他肩上。
担心肩骨硌着江酩,裴言轻轻将毛领垫在两人接触的地方,顺着江酩躬身凸起的脊骨抚摸着。
“阿酩乖,把药喝了好不好?”
意识昏沉的江酩蹙眉,额间溢出一圈冷汗,很快将鬓发染湿。
“不……”
这声低喃不认真听绝对会错过,裴言心中一紧,捏着衣袖角细细将那些冷汗拭去。
但总会有新的覆盖上来。
“阿酩……头疼吗?”
江酩面庞苍白,一双眼似挂了沉铅般难以睁开,他听见裴言的话,脑海里闷痛,心里也不畅快,委屈巴巴哼喘两声,又没力气再开口了。
裴言吸了口气,试过用内力去平复,却无果而终,他的灵魂力量在失去与天洲的链接后便不能运转,姜含玉特意安排御医,必是得知江酩会在途中生疾……
眼下,也只能依靠药物起效。
“那阿酩喝点水好不好?水不苦,没有味道的。”
他在江酩耳边轻念着,第一遍没有回应,便坚持不懈哄着他,直到江酩动了动唇,发出一声气音。
“吵……”
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总有人在絮絮叨叨,江酩又委屈起来,掌心却感受到一阵强有力的震动。
砰砰——砰砰——
震得他六识暂明,听清那句一直重复的话后,无力应下:“……喝……唔唔……”
平淡的温水顺着喉口往肚子里坠,江酩下意识吮了一下渡水的软物件,但那东西很快撤开,在江酩怔愣时,又带了水重新覆盖上来。
如此几次三番,江酩脸色没先前那般苍白无力,呼吸好似也顺畅了些。
裴言趁热打铁,抚着江酩后脑青丝,揽着他往怀里靠近。
“好阿酩……我也很疼……”
不该……不该这样……
江酩不清明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听着裴言沉闷的嗓音,心里越发苦涩。
“是我没照顾好阿酩,让阿酩生病受痛,心里悔恨交加,牵动着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与裴言话语相通,江酩仿佛也感受到身体内部传来阵痛,但下一刻便听见裴言压抑的声音:“我连代为受过都做不到,阿酩,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不……”江酩额间溢出的汗成豆坠落,裴言目光忧切,衣袖在呼吸间湿漉,往关节处坠落汗珠。
“我知道药很苦,阿酩能否让我试试方才的法子,我想证明自己是有用的,好不好?”
往日那张明媚的脸又覆上病色,裴言抱着他的手都在发颤,顺着江酩心意,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背脊,轻唤着他的名字。
“阿酩……”
“好阿酩……”
“我的阿酩……”
一声声低喃中,江酩挣扎着放下抗拒,微微张开苍白的唇。
“唔咳!咳咳咳!!”
泛苦的汤药被尽数返在江酩口中,裴言眼疾手快让江酩吐在自己身上,抱着人哄了又哄,才让他再次张开唇。
“唔……唔……”
裴言抚着他后脑,分出去的汤药份量再次减少,江酩下意识想吐,脑后和背脊上顺气的手却抚平反胃的念头。
中间不免坚持不住又吐过几次,但大半碗汤药进了江酩腹中,裴言眉间的郁气才散去一些,传单眠化一点糖水进来。
按理不该喝,但裴言尝过那苦涩无比的汤药,心里怎么也不能安然让江酩就此睡下。
单眠端着化了一点点糖的温水进来,瞧见裴言身上的狼藉惊了一瞬,又定着心神奉上糖水退避舱外。
“阿酩乖,这回不是药,是糖,甜的,你最喜欢吃的。”
还未靠近便见江酩张开唇瓣,裴言心中一软,化开的糖水让江酩一次喝个痛快。
嘴里再没了苦味,江酩额间冒的冷汗总算停歇,眼见他要昏睡过去,裴言拉住他的手重新覆在心腔前,贴着他透湿的脸颊低语:
“阿酩亲亲我,答应我会醒过来,好不好?”
知道御医开的药见效快,裴言垂眸抿唇,听见逐渐顺畅的呼吸声,不免有些失落涌上心头。
但唇角倏然压过来一个软物,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甜意。
“……乖……”
留下这独字便歪头沉睡。
呆愣在原地的人心头发震,抚摸着江酩的发,语调清浅:“我……会乖乖等阿酩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