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晏瑾的错觉,乌邙山的确十分诡谲,越往中心处行走地势越低。
晏瑾总算知道脚底下闷热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乌邙山的中心是一座巨大的圆形池子,里面翻滚的却不是泉水,而是猩红如火焰扑朔的岩浆。
唯一可以供人踩踏的路,从两人脚下延伸至岩浆中心,形成一道瘦长的断崖,犹如鲜血里突兀伸展出的焦黑色树枝,将行人孤零零悬在高空,滚烫的闷热感从数百米深的池底裹上来,稍微往底下瞧一眼,就叫人后背生凉脚底发软。
无形之间,晏瑾感觉到一阵沉闷的压力,整座乌邙山似乎都受了这片熔岩的影响,不知道宁鹤道法消失,是不是也和脚底下这玩意儿有关。
一路走来,休息的间隙宁鹤给晏瑾喂了不少草药,晏瑾虽然不认识,但从形状成色上来看,可以猜到应该全都是珍品。
他心里产生一种疯狂的揣测,甩了甩手腕上的铁链子,对前面那人道,“你给我喂了那么多宝贝,等会儿不会要把我从这个地方推下去吧?我是不是该说你一句出手阔绰,临死前不忘浪费东西让我吃几顿好的。”
脚下这块怪石悬在熔岩上空,前面没有路,除了必须在此处杀死他,晏瑾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去解释,为什么宁鹤要留他性命将他带到这里。
宁鹤站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攥着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拴在晏瑾手腕上。他身上穿的也是纯白色道袍,静默而立不说话的时候,气质和白渊有几分神似。
然而,这种神似在微微一笑之后倏然瓦解,宁鹤的笑容无疑是温和的,温和中甚至带了几分怜悯,“往炉子里扔药引,怎么会是浪费呢?你这具身体唯一的作用,就是替老夫炼化那些草药啊。”
这话听得晏瑾不寒而栗,对方看他的眼神,好似真的只是在看一个炉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眼看宁鹤继续牵着他往前走,晏瑾沉吟片刻,站在原地没动,抬起脸道,“我明白了。”
宁鹤脚下一顿,半转过身饶有兴致地看来,“明白什么?”
晏瑾四下扫过,勾唇笑了下,“原来如此,如果没猜错,我对你来说应该不只是炉子,而是你那些药引中的一味——更确切地说,是最重要的一味,对么?”
这片岩浆陷在一片低洼之中,若是从上空俯视,就像是一锅正在沸腾的滚水。
宁鹤说晏瑾的身体是炉具,要用来炼化那些药引,但是,为什么他宁愿费尽周折地利用孟月设局,也不肯随便找个人给喂药?
大概是因为,晏瑾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别人所没有的,所以注定了炼药这种事非他不可。
宁鹤之前不止一次提到过,白渊送给晏瑾的无心果是归云观唯一一枚,他当初结识晏瑾的起因也与这东西有关。
所以,晏瑾大胆猜测,会不会是因为,无心果也是宁鹤需要的药材中的一种,只不过被晏瑾吃了融于血肉,他不得已只能将晏瑾整个人带过来炼化。
至于宁鹤用这些药究竟要炼些什么东西,答案呼之欲出——一种可以辅助他修炼的,让人不老不死、刀枪不入的丹药。
当初宁鹤为了修炼不老不死的邪功,不惜和自己的师弟不欢而散,如今走火入魔这么多年,将活人投身熔炉用来炼药,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宁鹤摸了把胡子,笑了笑温声道,“你很聪明。难怪能将我那傻师侄哄了去。”
语毕,竟是不肯多说废话,扯了下铁链将他往前带。
晏瑾心里叫糟,和夏宵分开后,宁鹤不欲再多生变故,一路带着他紧赶慢赶片刻不耽搁,只花了三日就来到此处。
这么短的时间,不知道夏宵有没有找到道长,就算找到了,追过来恐怕也要耗费时间。
晏瑾在后面磨磨蹭蹭不肯挪脚,回过头一看,猛然矮身蹲了下去。
宁鹤听觉敏锐,利箭从身后破空而来,他一个躬身躲开大半,拂尘一扫,又折断剩余十来只。
这片断崖一头与周围陆地相连,不远处夏宵一袭黛青色长袍静默而立,依旧是一派从容不迫的神态气度。
他向来善于各种方面的伪装,只看表情谁也料想不到,长袍底下那双腿,实际上就连站在地上都觉得疼痛。
夏宵身旁十余名侍卫铺排开来,手挽长弓箭雨齐发,攻击宁鹤的同时,还要留意避开一旁的晏瑾。
宁鹤躲开几波攻势,眼看对方借机越靠越近,手中锁链一拽,将晏瑾扯过来挡在身前,一面盯着夏宵等人,一面挪步缓缓后退。
余光看见脚下的岩石越来越来小,晏瑾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快要退到底时,宁鹤突然反手将他推下去,竟是到这种时候还想着先将他炼化。
晏瑾一阵头重脚轻,脸朝翻滚的岩浆摔下去,灼人热气扑面而来,腰上忽然一紧,他被一只铜铁般的手臂牢牢扣住后背带入怀中。
仰头看去,夏宵抱着他悬在这片岩浆上面,另一只手握着长剑,剑刃没入断崖侧面的峭壁中,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正在一寸寸往斜下方滑脱。
夏宵握剑的虎口渗出血,闭眼缓了口气,低头看向晏瑾时双目却仍然是沉静的,于无声中给了对方莫大的安抚,“你搂住我的脖子,坐到我手臂上。”
晏瑾不知他要干嘛,眼看那柄剑越滑越出来,只能按照吩咐挪个位置趴在对方胸口。
夏宵蓄起全身的力气,将他整个人托起来,猛然发力凌空推到岩石上面。
剑刃不堪重负,闷响后断为两截,夏宵在最后一刻借力松开手,勉强抓住断崖侧面一个凸起的石块。指头被棱角磨出了血,他正待蓄力翻身上去,忽然上面兵刃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
宁鹤此时与普通人无异,不敌十来个侍卫的围攻,身上多处受创涌出鲜血,手中拂尘在格挡中断为数截,一名侍卫当胸一剑,将他从断崖边缘劈落下去。
要死不死,宁鹤掉下去的地方与夏宵离得不远,他反应极为迅速,发觉还有一人吊在半空,当即出手抓住对方衣摆,随即另一手抓在脚踝间,如风中垂柳般,与夏宵一道在这断崖底下摇摇晃晃将坠不坠。
晏瑾趴在地上,将下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恨不得砸几把剑下去,将宁鹤那害人不浅的老东西戳死才好。
然而他又不能让夏宵被对方拖下去,于是叫来身后侍卫,众人不断朝夏宵勾手,试图将人拉上来。
夏宵抓住的石块离地面有一段距离,底下熔岩的热气裹挟着火星子扑上来,众人被熏得头晕眼花,眼皮浅的直接熏出了泪。
就在快要摸到那只手时,忽然底下的岩浆发生异变,如同活物般火光大盛,以两人悬挂处为中心,翻涌飞转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红色漩涡。
——这岩浆颇具魔性,如同开了灵智的妖魔那般以活体为食。方才众人打斗的血腥气将它惊醒,宁鹤抓住夏宵后,两人身上的血不断滴进岩浆里,竟引得这东西自发形成一个吸力巨大的漩涡,卷出阵阵热辣狂风,想要将断崖底下那两人吸下来。
夏宵一只手臂坚持半天,本来就十分勉强,被脚底下宁鹤一拽,再是岩浆一吸,到底是支持不住了。手腕脱力,血肉模糊的指头刚从石头上滑落,忽然两只手抓住了他。
晏瑾半个身子探到断崖底下,两手死死抓着夏宵。方才看见对方滑下去,他下意识就伸了手,好在周围侍卫反应还算快,立即抓住他双腿。众人就以这种危险的姿势,要断不断地僵在了断崖边上。
熔岩中心卷起来的狂风,像一层层裹了火星的热浪,晏瑾感觉手里的人在一寸寸往底下滑,两眼被熏得睁不开。
然而这漩涡的吸力过于强劲,十多名侍卫加起来,也只能维持现在的局面,想要拉人上去,根本就做不到。
晏瑾的视线被熏出的眼泪糊住了,隐约间只能看见夏宵似乎一直在仰头盯着他。晏瑾被手上重量带得缓缓往底下滑,腰身快要探出断崖边缘,夏宵忽然道,“阿瑾……没必要搭上三个人。”
晏瑾真是烦死对方在这种时候说丧气的话,咬牙道,“这老东西本来想弄死的人是我,谁要你代替我去死了?没到最后一刻就还有转机,说不定等会儿这个漩涡它自己熄了……”
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夏宵听着他的话,竟然笑了下,温声道,“你能跳下来救我……已经在我意料之外。阿瑾,从前是我负你,我……”
他话未说完,忽然喷出一口热血,最底下的宁鹤狂叫出声,挣扎扭动似乎正在遭受极大痛苦。
晏瑾稍微转过头,错开夏宵看见宁鹤挥舞的一只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瘪瘦,长出层层叠叠老人般的褶皱。
半张脸从夏宵脚底下探出来,原先鹤发童颜的人,竟在转瞬间被熔岩漩涡吸干精气,变成一个仿若几百岁的老妖怪。
看见宁鹤树皮一般干枯的五官,以及出于痛苦不断挣扎的丑态,晏瑾下心巨震。
目光落在夏宵身上,却见对方露在衣领外的脖颈从下至上爬出苍老的褶皱,紧接着整张脸变得和宁鹤别无二致,在半空翻卷的长发,也从发顶处蔓延出一片令人惊心的雪白。
眼看这层无形的界限,就要从夏宵手掌蔓延到晏瑾身上,夏宵咬牙往下挣了挣,竟是打算跳下去和宁鹤同归于尽。
“等一下!夏宵!夏宵!”
晏瑾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么,总归是不想看着他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手里将对方越抓越紧,忽然耳边一声鸣响,一只长箭破空而来,堪堪在宁鹤周身擦过。
众人皆听见声响,不约而同扭头去看,远处站着一白一紫两个人,广袖衣摆被漩涡形成的狂风卷的不断翻飞。
宫盛瞄准了自己的师叔,接连射出五六箭,手心却抖得厉害,竟是一箭也没有射中。
白渊锁着眉目光低沉,在宫盛再一次拉弓搭箭时,抬手按在对方张满的弦上,“我来。”
他接过长弓,拉弓如满月,银色箭簇映出熔岩的火光,沉声道,“日后见了师父,此事由我去向他解释。”
话音一落,长箭破空而去,正正射穿宁鹤抓着夏宵的一只手腕。
宁鹤凄厉嚎叫一声,从半空落下百米深的熔岩,那翻滚的漩涡如同觅得食物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下,随即打出一个火星四溅的浪花,沉寂下去如同众人刚过来时那样。
没了漩涡的吸力,众侍卫终于将晏瑾和夏宵拉上断崖,晏瑾没受什么伤,倒是夏宵满头白发披散、皮肤枯皱如迟暮老人。
被晏瑾瞧了两眼,他默默叫几名侍卫挡住自己,方才他看到过宁鹤的样子,可以想象自己也差不到哪里去。
白渊和宫盛疾步赶过来,那一袭白衣在漫天火光中尤其醒目。
晏瑾当即什么也顾不上,伸出双手后被白渊抱起来搂在怀中。两人静默无言抱了一会儿,白渊正待说几句宽慰的话,晏瑾却已经捧住他的脸踮脚吻了他。
大难不死劫后余生,道不清的担忧眷恋、说不尽的千言万语,都在这温柔缱绻的一吻之中。
宫盛咳了一声,众侍卫皆看得目瞪口呆,大约还没有弄清楚,他们家主人的男宠怎么和另一个男人亲了起来。
宫盛连忙甩甩袖子叫他们该干嘛干嘛别乱瞅,低头却见夏宵坐在地上无声别过脸,大约在晏瑾仰头献吻之后,就没有再多看那两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