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他小心翼翼地一觑,发现新帝的面庞上并没有什么怒容。
新帝只看着皇后,目不转睛。
“阿风,你能为你爹换上衣裳,对吗?”薛清茵看着赵煦风。
赵煦风呆愣愣的,看上去没听懂。
但薛清茵还是将他推向了棺椁的方向。
这个雪季长,加上又用了防腐之物,赵国公的尸身还未散发出异味。
赵煦风贴住棺椁,将头埋进去。
他认认真真地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睡着了。
他想。
这时下人捧着寿衣走了过来。
“小公爷……请。”
赵煦风盯着看两眼,抬手扯过扔到了地上。
下人顿时双眼一红:“这、这……小公爷这是还不能接受国公爷的死啊。”
薛清茵看了看赵煦风的神情,低声道:“不是。是不喜欢寿衣吧?是吗?”
赵煦风点了点头,神情显得倔强。
下人愣声道:“可是这是国公爷生前自己亲手为自己挑的寿衣啊。”
薛清茵皱了下眉,还是道:“换一身吧。”
下人满脸茫然:“换什么?”
“有干净的盔甲吗?”
“……有。”
没一会儿,便有人抬了一副盔甲过来。
这东西很沉。
但赵煦风却力大如牛一般,一手将自己的亲爹从棺椁中扶坐起来,一手抓着盔甲便动作笨拙地开始为亲爹换下血衣。
盔甲时不时碰撞到棺木,发出闷响。
但众人都耐心地等着他……
终于,盔甲穿好了。
最后是穿鞋。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但最终这个只能由人伺候着穿衣的痴傻的小公爷,终于亲手给自己的爹穿上了衣裳。
他呆呆地站在那
里,又盯着看了会儿。
嗯,更像是睡了。
“好了?”薛清茵问。
赵煦风点着头,没有流泪。
下人提醒他:“小公爷,要给国公爷磕头……”
赵煦风这才跪下砰砰用力磕了几个头。
最后他拉开腰间的口袋,将里面的土倒在了赵国公的身上。
下人见状又觉得悲苦又觉得无奈:“小公爷!哎呀我的小公爷,您这是作什么?”
薛清茵打断了下人的声音,问:“阿风,哪里的土?”
赵煦风说:“阿娘。”他停顿了下,又说了一遍:“阿娘。阿娘的土。”
他这话并不是看着薛清茵说的,显然所指更像是他自己的亲娘。
下人也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小公爷去挖国公夫人坟上的土了?”
这、这……
赵煦风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他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喜欢,爹也会喜欢。”
薛清茵口吻笃定地告诉他:“嗯,你爹会喜欢。你为他穿衣他喜欢,你给他送土他也喜欢。”
赵煦风笑了。
下人重重一声叹息,也明白了其中意味,忍不住擦了擦眼角。
那寿衣也许真的不好吧。
让国公爷威风凛凛的,依旧以在小公爷心中的形象离去,兴许是最好的。
国公爷泉下有知,也会感慨于傻儿子竟然有自己的想法了。傻儿子会为他穿衣,便亦能照顾自己了。
之后便是送国公爷下葬。
等葬下后,府中人才按国公爷生前一直想办但没能办成的事,把许家表哥认了一个到国公府来。
反正如今薛清茵已经是皇后了,他们也不必怕多认一个过来,会抢了该属于薛清茵的东西。
赵煦风挖蚯蚓抓鱼的时候慢慢也变少了。
倒不是他一夜长大了。
只是他进宫见了一面太子。
嗯,太子。
一个连一月都不足的储君。
小小储君如今还只会没事儿吃吃手。
这世上赤子之心总是相通的。
赵煦风很喜欢陪这个小小储君,而且照顾起来非常有一套。
大抵是因为他的父亲也曾数十年都如照顾幼童一样地去照顾他,那些行为习惯早在不知不觉间都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薛清茵看了都得说一句:“男妈妈,挺好。”
自新帝继位后,便改年号为“天仁”。
天仁元年,刚换了新主子的大臣们,不得不仔细逡巡起记忆,试图更了解昔日的宣王,今日的新帝。
要说从前的宣王啊,那是素来不喜诗会等物,也从来没表露过有半点诗书上的才华。
有些文臣便动了心思,想着探一探皇帝的深浅,这样才知道后头怎么为自己谋利。
最初是表现在奏章的繁复之上,屁大点事也恨不能写成三五千字一般,还要引经据典,越晦涩越好。
“之前我帮狗皇帝画过圈儿,我看你要是不喜欢的,只管画叉就是。我看也没什么合不合规矩。”薛清茵咂咂嘴道。
这些文官的心眼子,你说有多深吧,还是有点深度,你说手段多高明吧,那真算不上。
贺钧廷应声,面色沉静,一点怒意也无。
只要为君者的手段足够强硬,别管是在奏折上画叉,还是在他们脸上画叉,都没什么分别。
唯一的分别兴许只是下朝后,哪个哭得更大声一点。
很快,文官们便发觉到这条路走不通。
第二天,这位新帝将奏折甩在他们面前,连口都还没开,他们就忍不住两股战战了。
于是一个个老老实实收敛了,只等着看这位在处理朝政时又是否生疏。
毕竟先前宣王压根没接受过半点储君教育。
这玩意儿可不是说上岗就能上岗的。
帝王术不是说你压得住朝臣就行了,你还要懂民生之多艰,能辨臣子能力高低,将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这里头种种学问。
绝非一日之功可成。
三月。
春汛引发了历城洪水。
就在众人以为陛下会不知如何处置时,事情却飞快地解决了。
其中献策的有一人格外引人注目。
因为此人曾是徐家那条大船上的一员,当属徐氏一派!
新帝赏赐了他。
态度很明确,有功者赏,有罪者罚,两者丝毫不冲突。
这般开明的姿态之下,其余人只恨不能个个为陛下献上良策。
私底下,都有交好的臣子暗暗议论。
“当今与梁德帝行事不同,却一样善驭人。更别说还有李侍中、宁侍郎陪伴左右,做坚实的拥趸……我看如今那些个尽都只想着趁新朝,多多建功立业,以谋求更高的位置。这一手实在妙极,直接将卢家的老底都给抽了啊。”
“何出此言?”
“卢闳依仗的,不过是昔日文官多愿意服从他。但新帝不计较他们昔日朝谁卖了笑,但凡你能做得出功绩,便能赏赐你。那何必再靠卢闳这棵大树?不如将自己变作大树。”
“什么、什么朝谁卖笑,这话说得好像你我同僚跟那勾栏出身似的。”
“哈哈,何必将自己看得这样高?有时想想,本也与勾栏无异。勾栏女子朝恩客卖笑,咱们朝中下省、门下省的卖笑,又有何区别?若你我不想卖笑,那便老老实实与陛下站在一处,才干不一定有,但忠心可以有啊!”
“林兄通透,受益匪浅!”
日期:2023-09-06 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