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方新虽棋力尚未纯熟,但经与李釜一战之后已是脱胎换骨,颇有些国手架势了。汪绍庆、吕存吾二人以新安派强手的身份前来挑战,南京贵族高兴地迎入府中,那方新怎敢怠慢,于是摆开了架势,静待强敌。一经交手,年轻的方新顿感吃力。
首先上阵的那汪绍庆,是个行棋规规矩矩,却又基本功极其扎实的棋手。方新寻常对敌擅用巧劲,也就是爱使鬼手。对手一遇到方新,往往被他打得眼花缭乱,东倒西歪。但碰上这汪绍庆,方新那点本事却完全施展不出来,因为汪绍庆的棋没有破绽让你借力啊。于是苦战了几局,方新丝毫奈何不了那汪绍庆,汪绍庆这边却也动不了方新分毫,两人胜负相当,难分高下。
这边汪绍庆下来,后面吕存吾立刻就接着跑上阵来。这吕存吾为人,生性嚣张跋扈,颇有些永嘉李冲的风范。一坐到方新对面那烂棋品就开始发作,也不管对面是个小孩子,对着方新阵阵羞辱。众人只道这是个好战的,棋盘上一对局必定要破绽百出,被那方新抓住狠狠打个鼻青脸肿。谁知道这吕存吾棋一下出来,众人再看,哪有半点缝隙,简直就是一堵堵城墙。方新大军杀至城下,绕了几圈,却怎么也找不着发力点。吕存吾这边话虽然说得嚣张,但盘上招法还是严谨细致的,见方新阵型也看不出缺陷,他也不敢强攻。于是几阵杀下来,也杀了个平分秋色。
等汪绍庆、吕存吾从南京回来,他们便成了新安派的英雄。新安派两位小将便能和方新战个平手,那么新安派领袖程汝亮那江南第一的名号自然也就保住了。后来方子振上京,名声再起之时,当时众人也没忘了新安派还有两个曾经跟方子振杀了个平分秋色的高手。明朝谢肇淛所著《五杂俎》中,曾对王世贞所评的当时围棋高手人物有异议,而提出了他所认可的当世几大国手:“以余耳所见,新安有方生(对应其他文献,此处应当指的是扬州方子振,想必作者因为当时新安派势力太盛而把方子振的出身搞错了)、吕生(吕存吾)、汪生(汪绍庆),闽中有蔡生(蔡学海),一时称国手。而方于诸子,有白眉之誉。”
白眉之誉,是借三国时蜀国马良的典故来比喻当时的棋界诸豪。马良一家兄弟五人都有贤明(虽然最出名的是个反面典型马谡),而马良据说眉毛中有白毛,而得了个绰号叫“白眉”。当时人形容马家五位贤人中,马良是最有本事的一个,因此有句话叫“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谢肇淛正是借此典故来描述当时棋界群雄并起的局面。
很显然,在谢肇淛的评价中,吕存吾和汪绍庆的地位相当高,甚至把王世贞口中明朝六大家(鲍、颜、李釜、程、方、岑、)之一的岑乾都给挤了下去。由此也可见当时棋界高手如云的盛况。
程汝亮猝然去世之后,汪绍庆和吕存吾便为了新任新安王座开始了争夺。而几乎就在同时,比他们更加年少的天才江用卿和苏之轼也横空出世。江、苏、汪、吕四人,棋力难分伯仲,又都是当时顶尖高手,任何一个人放到别的地方都是当地棋王,江南一霸。这四个人,谁也不服谁,在小小的徽州杀得难分难解,从隆庆年间一直争到万历年间,却迟迟争不出胜负来,谁也无法用压倒性的实力彻底击溃另外三人。但同时,四人之间却并没有彼此厌恶,恰恰相反,四人心中都为此派中还有其他三人存在而感到庆幸。四人之间互相切磋虽有胜负,却绝不伤和气,而是相敬如宾。这就是所谓的“英雄相惜”吧。
这一派之内,四雄并立的奇景,使得新安派的声威迅速发展壮大。江南棋界都知道,如今的新安派惹不起,四大天王随便出来一个就能收拾了半个江南。幸亏那四位现在自己斗得热火朝天,要是万一把他们放出徽州,只怕其他棋派就都不用再想着混好日子了……
新安派的情况在之后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四位好汉在相互角逐较量中棋力共同进步着,短期内难以决出一个新的王者。让我们就暂时把新安派的情况介绍到这里,把画面再拉开,去看看此时的整个江南棋界吧。
日期:2013-05-09 12:36:26
万历十四年,永嘉。
方氏兄弟家中迎来了一位客人——常年游历在外的永嘉派青年高手陈谦寿。
二方此时已经弈名在外,再加上方日升精通诗书儒学,因此慕名结交的富贵人家很多,生活境遇好了不少。陈谦寿与二方同为永嘉新晋高手,因此也相知多年。
但对于长年游历于大江南北的陈谦寿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这件事,他们也多少感到有些稀奇。陈谦寿这个人,如果没事是不会随便到自己熟人家串门的……
果然,刚一见面,陈谦寿便拿出了一封请柬。方氏兄弟不解其意,打开请柬一看,只见这是余姚邵太仆亲笔所书。看过内容,方家兄弟陷入了沉默。
万历十四年,太仓。
李釜看着邵太仆亲笔所写的请柬,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请我出山?”
李釜的眼前,已经成熟了许多的岑乾静静点了点头:“天下棋士盛会,岂能缺少阁下这天下第一高手?”
李釜又沉吟了半晌,看了看远处落了些微尘的棋座,缓缓说道:“我多年未曾在江南棋界露面了……”
“但天下最强棋士之名,从未曾从李釜这个名字上移走过。”
天下最强棋士?李釜不经意间猛地握住了拳。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去参加这次大会?”李釜问道。
万历十四年,徽州。
一封请柬,被摆在了四个人面前。江用卿、苏之轼、汪绍庆、吕存吾四人沉默了许久,终于互相点了点头。
“这一战,事关重大。名额只有一个,谁去应战?”汪绍庆问道。
“若论棋力,我们四人不相上下,谁去都一样。”吕存吾撇撇嘴说道,“只是,这一次是三大派高手汇聚余姚,出战的人将代表我们新安派的门面,这一点来看,我恐怕不合适吧。”
吕存吾心直口快,说得却也在理。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为人跋扈,万一在余姚出了什么状况,可就丢人了。
“我与江兄恐怕也不合适。”苏之轼说道,“我们毕竟太年轻,若永嘉派、京师派见我们新安派派了个小孩子过去,只怕会看不起我们。”
“这么说来……”汪绍庆笑道,“这一战,我是义不容辞了。”
说完,汪绍庆轻轻接过请柬,回身向三人拜道:“三位兄弟,尽管在徽州等着我大获全胜的消息吧……”
“哥哥,我身体不好,行不了远路。这一战,就请你去吧。”方日新笑道。
方日升点了点头,接过请柬,又拍了拍方日新的肩头:“这段日子,你就得自己照顾好身子了。”
“哥哥只管放心好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小孩子了。”方日新笑道。
过了几日,兄弟二人相向而败,方日升独自踏上了去余姚的路途。
车马颠簸,但坐在车上的二人却似乎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