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龙早已学得十分世故,猜也能猜出来,他们这是要把骨灰入土,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要往合川送?
他很谨慎地问了一声:“府上祖籍是合川么?”
二爷只是嗯了一声,旁边的钟雷鸣说:“我们老家讲究入土为安。在收拾父亲的遗物时,发现抽屉里他写下的遗书。说他自己出川之后,十之八九只能马革裹尸还,如果魂归故土,要埋葬在钓鱼城上,因为那是一座抗战的城,英雄的城,他要葬在高高的山上,看着中华儿女把日寇赶出中国……”
“好男儿啊!钟家真是满门忠烈,令在下景仰。”江龙情不自禁地赞叹。
“江师傅,你是个忠厚之人,”二爷说,“没想到这么遇缘,在路上就把你碰到起了……”
他吓了一跳,难道没有帮二爷说媒,他就还记恨在心吗?马上坐正身子问:“二爷有什么事情吩咐?”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停车吗?”
他其实已经听见,喊自己的是钟雷鸣,难道是受他二爸指使?他沉吟着没有说话。身边的少年沉不住气了:“本来,等安葬了父母之后,就说要去找你的,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此乃天意呀!”钟二爷慢吞吞地说。
江东有几分明白了:“既然碰上,就是有缘,从宜昌来重庆的时候,我也跟少爷同一条轮船,现在坐在这车上,自然也有护送四爷上山的义务,我也不去看朋友了,代替五爷为他捧骨灰盒吧!”
钟二爷嗯了一声,然后说:“不仅如此,娃儿舅舅下落不明,孩子终日郁郁寡欢,我们问了他,想谁来陪伴他?”
钟雷鸣抢着说:“乔医生结婚了,不可能住我们家,我想跟你学点本事。”
原来如此!让我去给他当保镖啊。这娃娃会说话,跟我能学到什么本事?我就一个下苦力的,他不过是想个人陪伴而已。出川以后可能跟家人都疏远了,回家之后,一起同船共渡来的人,少年觉得更加可靠吧。
二爷说:“我们也了解过一番,你本来就不是胡家的亲生子,现在他家大姑娘已经出嫁,二姑娘已经招亲,你也无亲无故的,就一个儿子还是捡来的,干脆住到我们家里,与我儿子为伴就是。”
他说的本来是实情,但是,自己到他家里去受禁锢那可受不了。于是竭力推辞,说:“我就是一个大老粗,真的没什么本事,更没他舅舅那样有文化,少爷跟我什么也学不到的。”
钟雷鸣说:“江叔叔,我一路过来都看到了,尽管你地位不高,身份卑微,但是你豪爽讲义气,值得信任,值得重托。”
钟二爷叹了一口气,让他把手伸出来,说:“你的手指头有茧,打枪是个神枪手,又像关公一样讲义气,我侄儿的眼光郎凯得错嘛,钟家的家业都依靠他。你是个忠心护主的人,我们家少爷交给你放心。”
江龙继续找借口:“我在宜昌捡了一个小娃子,就要对他负责到底……”
“你郎凯浪凯哈沃,”钟二爷打断他的话,“就凭你打苦力,也就勉强把他糊个肚子圆,不如也一起把他带到我们屋头来,让他两个耍个伴,一起习武,将来,撑我们袍哥的天下——”
他这么一说,江龙倒有几分动心了。虽然胡家的经济条件好一点了,但毕竟是寄人篱下,孩子也不能老当报童。总要让他读书,现在找个学堂都难得很,进了钟家,不仅少受罪,少吃苦,上学是不成问题的,跟着钟雷鸣,学他的礼节,知识文化,那才能成人呢!
可是,前两天报社才宣布我是头子了,还没尽职尽责,就要另攀高门?做人也太不厚道了。于是就吞吞吐吐地说:“报社现在缺人手,我在那里熟悉业务,不能说走就走吧!”
钟二爷从牙缝里哼了一下:“你不就一个分报纸的吗?那又不是个技术活,又不是个文化活,缺了胡萝卜未必办不成席,你若是拿枪带队,岂不更有作为?”
说得有道理,若论自己的爱好,扛枪当然比扛纸有劲。现在当了头子,还是个分报纸的,有我不多,没我不少,何广生进了报社,应该更有作为。
袍哥有这么一支庞大的武装力量,如果掌握在我们手里,出川抗日也好,为共党取天下也好,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虽然这么想,江龙还是有几分犹豫,推脱说,不知道胡教授家怎么想的?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收留了自己,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这下子少年说话了:“江叔叔,你已经对得起胡家了。他们现在的房子都是你帮他们解决的,你不能一辈子在外面出苦力吧!你的干儿子不能一辈子在外面卖报纸吧!到了我们家,你们都有出头之日的。”
这个少年老成的小东西,说的虽然没错,但听起来总有点不舒服。汽车开得飞快,大概到沙坪坝了吧!江龙就想到钓鱼城以后怎么能摆脱他们,可能要耽误些时间了,不愿意再谈下去,就说回去问问再说,但是今天一定帮他们,把四爷送上山去。
他说着,往后看了看,车窗后面也跟着两辆车子,比起在朝天门码头迎接英灵的铺排,还是有些冷清,就顺便问了一句:“我们就这点人吗?送四爷上山,要早点通知我就好了,在报上登个告示,会有很多人来送他上路的,起码,我的兄弟朋友们都能来帮忙,丧礼是件大事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不通,也没人计较。
钟二爷叹了一口气:“马革裹尸还,那还有尸体呀!现如今,我的四弟只是一把骨灰……好久了啊,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前头有一打前站的,都在那等到我们……快点开车!”
等到了合川城,江龙才知道自己估计错了,下葬比迎接骨灰隆重多了。
车还没进城,就听到鞭炮声了,然后是百姓夹道,满城镐素,人更多,声势更浩大,迎接的车辆都有几十辆,几乎全城都动员起来了。
可是,到钓鱼城需要过河,所有车辆都只能停在江边。
江龙懂得规矩,还没有下车的时候,司机已经给他一套孝服。所以下车的时候披麻戴孝,顶替了原来老铁的位置,捧着他当时捧着的骨灰盒,只是里面没有电台了。盒子里只有一件钟团长的衬衣,沾满了钟太太的血肉。
雷鸣捧着他父亲的骨灰盒,走在前面,江龙紧跟着他,后面是钟二爷与管家、还有一些亲随,当然是乘第一条渡船。这条渡船尽管很大,也只能坐三十多人,后面还有一条渡船,但必须得这条船开过以后才能靠码头。
船行江上,也不过二十来分钟,但加上船下船,启航停泊,那就要花半个多小时了。
钟雷鸣第一次到钓鱼城,说没想到,船靠岸的码头居然是整整齐齐的一条条台阶,两边没有房屋,比朝天门码头还有气势,不是说这里是荒山吗?
江龙就告诉他,这还是岳飞那个时代建起来的,钟团长一定来过许多回,所以他喜欢这个地方。
二爷听了,连连点头,心想这家伙还是个有见识的人,让他辅佐小少爷没错。见众人下了船,就说就在这里等候送葬的人,那要一船一船运过来。
日期:2020-12-24 18:18